从沈教谕书房出来,林焱只觉得心头暖融融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沈教谕并未多言,只简单勉励了几句,说他此次月考“算学思路清奇,策论颇具实务之风,经义亦见踏实”,尤其肯定了他用“天元术”思路解题和策论中提出的“分段转运”、“清厘册籍”等具体想法,认为“虽言辞朴拙,然切中时弊,于经济民生一道颇有天赋”。最后,沈教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叮嘱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尔既有此才,更需谨言慎行,夯实根基,勿使旁骛之技淹没了正道学问。”
这番话,既是肯定,也是警醒。林焱深深记在心里。他知道,沈教谕这是看出了他那些“新奇”想法背后的价值,但也提醒他不要过于扎眼,需得在传统框架内稳步前行。
揣着这份复杂的喜悦回到林府,已是华灯初上。饭厅里灯火通明,丫鬟们悄无声息地布着菜,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
林如海端坐主位,面色比往日柔和些许,手指偶尔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下方坐着的儿女。王氏坐在他右手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林文博低着头,盯着面前精致的瓷碗,仿佛能从那白瓷上看出花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食欲不振的样子。林晓曦则是一贯的冷淡,慢条斯理地小口喝着汤,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周姨娘站在林如海身后稍远的地方,垂首侍立,努力抑制着嘴角想要上扬的弧度,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瞟向坐在末位的儿子,眼中满是藏不住的骄傲与关切。
林焱规规矩矩地行礼入座,饭厅里一时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吃了小半碗饭,林如海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目光落在林焱身上,终于开了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今日,沈教谕派人递了话过来。”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饭桌上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瞬。
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扯得更开些,柔声道:“哦?沈教谕亲自递话?可是文博在县学……”她下意识地就想往自己儿子身上引。
林如海看也没看她,直接打断了话头,继续对着林焱道:“说的是你此次月考之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沈教谕言,你此次月考,位列丙班第一。”
“哐当!”一声轻微的脆响,是林文博手中的汤匙掉在了碗里,溅出几点汤汁。他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死死地瞪着林焱。
王氏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她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住了帕子,指节泛白。林晓曦也停下了喝汤的动作,略带诧异地瞥了林焱一眼,随即又恢复了淡漠。
周姨娘则是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又赶紧低下头去,肩膀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林焱放下筷子,站起身,恭敬地回道:“回父亲,是夫子们抬爱,同窗们承让。儿子侥幸而已。”
“侥幸?”林如海哼了一声,语气却并不严厉,“沈教谕特意提及,你算学一科,乃是满分。言你解题之法,别出心裁,思路之捷,远超同侪。”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林焱,“这可是侥幸?”
算学满分!这话如同又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林文博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嫉妒和屈辱的灰败。他为了经义日夜苦读,算学也只是中上,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庶弟能得满分?!
王氏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打圆场:“老爷,焱儿能得夫子夸奖,自然是好事。只是……这算学终究是末技,科举正道,还在经义文章。文博此次经义想必也是极好的……”她试图将话题拉回自己熟悉的、有利于嫡子的领域。
林如海这次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教谕也赞他策论得了‘优’评,言其‘颇有实务之风’,‘能切中时弊’。经义一道,虽非顶尖,却也扎实,未拖后腿。”他每说一句,王氏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林文博的头就垂得更低一分。
“我林如海在县衙,终日与钱粮刑名打交道,深知算学、实务之重要!并非只会死读经书便能治理地方!”林如海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焱儿此次,确实给为父长脸了!看来往日是为父拘泥了,你那些‘杂学’,倒也并非全然无用之功!”
这话几乎就是直接肯定了林焱之前那些被王氏斥为“奇技淫巧”的行为!王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扇了一巴掌,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猛地低下头,胸口剧烈起伏。
林文博更是如坐针毡,父亲每一句对林焱的夸奖,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看着碗中精致的菜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毫无食欲。他死死咬着牙,才能忍住不让自己失态。
“坐下吃饭吧。”林如海对林焱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下来,“戒骄戒躁,继续努力。需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林焱平静地坐下,重新拿起筷子。他能感觉到对面射来的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嫉恨目光,也能感觉到身旁周姨娘那激动得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这顿饭,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林如海心情似乎不错,多吃了半碗饭。王氏几乎没动筷子,脸色阴沉。林文博更是味同嚼蜡,勉强扒拉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寻了个借口,提前离席,脚步仓促,背影带着狼狈和不甘。林晓曦则始终像个局外人,安静地吃完了自己的饭。
饭毕,林如海起身,看了林焱一眼,难得地补充了一句:“明日让你姨娘去账房支十两银子,给你买些好纸笔,莫要短了用度。”
“谢父亲。”林焱再次起身行礼。
林如海点点头,背着手走出了饭厅。
他一走,王氏立刻站起身,看也没看周姨娘和林焱一眼,冷着脸,扶着丫鬟的手快步离开了,那背影僵硬,透着压抑的怒火。
周姨娘这才快步走到林焱身边,眼眶微红,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哽咽:“好孩子!好孩子!姨娘就知道你行的!”她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反复说着这几个字。
林焱看着姨娘欢喜的模样,心中也是暖意融融。他知道,今晚的这顿饭,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家庭聚餐,更是他在这个家族中地位悄然变化的一个缩影。父亲的肯定,如同一道护身符,暂时抵挡了来自嫡母的明枪暗箭。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用实绩,将这护身符锻造得更加坚固。前路依旧漫长,但是此刻,他脚步沉稳,内心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