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依旧呼啸,卷着残雪拍打在窗纸上,噗噗作响。丙字贰号学舍内却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旺旺的,新添的上好银炭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驱散了腊月里浸入骨髓的阴冷。
方运披着林焱那件厚实的靛蓝色棉袍,靠坐在炕头,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明显好了许多。他手中捧着一卷《礼记》,正低声诵读,只是偶尔被一两声压抑的轻咳打断。
“咳咳……”
林焱正伏在书案前,对着一道复杂的算学题蹙眉沉思,闻声抬起头,顺手将小几上一直温着的药碗往前推了推:“方兄,药快凉了。”
方运放下书卷,端起药碗,那浓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却眉头都未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药汁入腹,带来一股温热的暖流。他放下碗,用清水漱了漱口,目光落在林焱推过来的那碟蜜渍梅子上,微微怔了一下。这是林焱特意让来福买来给他去苦味的。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沙哑。
“客气什么。”林焱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的算题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拉着旁人看不懂的符号,“这均输难题,若以天元术设未知之数,列出等式,本应简洁明了,可这数字繁复,演算起来着实恼人……”
正说着,学舍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嗓音:“少爷!少爷!姨娘让奴才给您送东西来啦!”
是来福。他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袱,鼻尖冻得通红,肩头和帽子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一股寒气随之涌入。
“这么大冷天,你怎么跑来了?”林焱放下笔,有些诧异。
来福将包袱放在炕沿,搓着手哈着气,笑道:“姨娘听说咱们学舍有人病了,担心得不得了,怕您也冻着,紧赶着让针线上的人给您新做了这身冬装,用的是新弹的棉花,里子是软和的细绒,非要奴才立刻给您送来不可!”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解开包袱,抖出一件石青色缎面、滚着深色貂毛边的簇新长袄,还有一套同色的棉裤,针脚细密厚实,一看就极为暖和。
林焱接过衣服,触手柔软温暖,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周姨娘在府中处境并不宽裕,能这么快赶制出这样一身好冬装,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方运身上那件半旧的、明显不够厚实的棉袍。
方运也看到了那身崭新的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缎面长袄,他默默收回目光,垂眸盯着自己手中的书卷。
林焱将新棉袄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便随手放在一边,对着来福道:“回去告诉姨娘,我这边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挂心。炭火银钱都够用,方兄的病也快好了。”他顿了顿,又从钱匣里取出些碎银递给来福,“天冷路滑,你回去时雇辆车,剩下的钱买些好炭,再称几斤红枣桂圆,给姨娘补身子。”
“哎!奴才明白!”来福响亮地应了一声,揣好银子,又关切地看了看方运,“方公子,您可要好生保重,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我们家少爷说!”这才转身匆匆离去。
学舍内重新安静下来。林焱拿起那身新棉袄,走到方运炕前,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怀里:“方兄,你病体未愈,最忌风寒。这袄子你穿着,比我那件旧袍暖和。”
方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抗拒:“林兄,这如何使得?这是你姨娘特意为你……”
“我火力壮,冻不着。”林焱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再说,你若再病倒了,谁陪我切磋经义,讨论策论?眼看大考没几天了,咱们可得抓紧。”
他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将这份馈赠,扭变成了为了共同目标的互助。方运看着他真诚而坦荡的眼神,那到了嘴边的推拒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抱着怀中柔软温暖的新袄,那缎面冰凉的触感渐渐被他的体温焐热,仿佛也一点点焐热了他那颗因贫寒而有些封闭的心。
他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多谢林兄。”这次,声音里少了几分客套的疏离,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
“这就对了嘛!”林焱一拍手,显得很高兴,“来,方兄,你精神好些了,咱们正好琢磨一下沈教谕前日布置的那道策论题‘论教化之本’。”
一谈到学业,方运的神情立刻专注起来。他放下棉袄,重新坐直身体:“此题出自《学记》,‘建国君民,教学为先’。依朱子注疏,当以明人伦为本,正心修身为要……”
他引经据典,将传统的儒家教化观点阐述得清晰透彻,功底扎实。
林焱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待他说完,才摸着下巴道:“方兄所言极是,人伦纲常确是根本。不过,我在想,教化之目的,除了使民知礼守法,是否也应包含开启民智,使其能辨是非、明利害?譬如算学可使人思维缜密,格物可使人知晓万物之理,这些,是否也算教化的一部分?若百姓皆能明理自强,国家根基是否更为稳固?”
他这番话,角度新颖,跳出了纯粹道德说教的范畴,带了些许经世致用的味道。方运听得怔住,细细品味,只觉得其中蕴含的道理,与他平日所学虽不尽相同,却并非毫无依据,甚至隐隐觉得更有活力。
他思索片刻,谨慎地补充道:“林兄此论,发人深省。然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贤亦有告诫。开启民智,需有度,需以圣人之道为引领,否则恐生惑乱。策论之中,或可如此表述:教化之本,在于明伦常、正人心,此为体;辅以算学、律法、农工等实用之学,开阔眼界,增长才干,此为用。体用兼备,方为教化之全功。”
他将林焱那略显“出格”的想法,巧妙地纳入了传统框架,既保留了其核心,又使其更符合科举文章的规范。
林焱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妙啊!方兄果然功底深厚!如此一改,既不失新意,又不逾规矩!就这么写!”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基于学识互补和相互理解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林焱提供跳出框架的思维火花,方运则以扎实的学识为其修枝剪叶,确保其能在这时代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接下来的几日,学舍成了两人备考的堡垒。白日里去讲堂听课,回来后便一头扎进书堆。林焱将自己理解的毫无保留地分享给方运,帮他更快地掌握繁复的经义;方运则将自己整理的历届优秀策论结构和经典典故用例细细讲给林焱听,弥补他在这方面的不足。
他们互相考较,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因攻克一个难题而击掌相庆。炭火噼啪,灯花轻爆,映照着两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窗外的风雪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怖,被这学舍内高涨的学习热情和日益深厚的友谊隔绝在外。
这一日,方运在整理书箱时,翻出了一本边角磨损、纸质发黄的手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是他多年来研读《春秋》的心得和疑难标注。他拿着那本笔记,在手里摩挲了许久,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林焱的书案前,将笔记轻轻放下。
“林兄”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这是我平日读《春秋》的一些浅见,或许……对你有些许助益。”
林焱讶然抬头,看着那本凝聚了方运无数心血的笔记,再看向方运那双清澈而真诚的眼睛。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本笔记,更是方运彻底向他敞开心扉,视为真正挚友的象征。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过多客套,只是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笔记,嘴角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多谢方兄!有此宝典,此次大考,我等必如虎添翼!”
方运看着他毫不作伪的欣喜,也缓缓露出了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