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湿气,吹得族学屋檐下的灯笼左右摇摆,发出吱呀的轻响。乙班教室内,却是一片近乎凝滞的肃静,只有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纸张翻动、笔墨摩擦的沙沙声响。
年末升班考核,终于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与季末考核不同,年末考核堪称族学年度大检阅,难度陡然提升。试卷发下,厚厚一沓,涵盖了经义、策论、算术、诗赋四大项,分量十足,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林焱深吸一口带着墨香和淡淡炭火气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检查了一下毛笔,蘸饱了墨,铺平答卷,目光落在了第一部分的经义题上。
题目多出自《四书》,要求默写指定段落并释义,间或夹杂着对先贤语录的理解。这是林焱的弱项,全靠这一年在乙班的恶补和李夫子的悉心指点,加上他穿越后似乎增强了不少的记忆力,硬是将那些佶屈聱牙的句子啃了下来。他下笔谨慎,力求每个字都工整无误,释义部分则尽量结合课堂所学和李夫子的点拨,用自己能理解的白话稍作阐发,虽无惊人之语,却也四平八稳,挑不出大错。
写到一半,他下意识抬眼瞥了眼前排的方运。方运背脊挺得笔直,运笔如飞,显然对这些经义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应对自如。林焱收回目光,定了定神,继续埋头苦写。
接下来的策论题,题目是关于“如何劝导乡民勤于农桑,勿耽于嬉游赌博”。这题目颇为务实,林焱一看,心里反而有了底。他结合前世听闻的一些乡村治理经验和模糊的经济学概念,没有空谈大道理,而是从“利”字入手。他写道:可设“勤农奖”,对收成显着提升者给予小额钱粮或免除部分杂役;同时由乡老、保甲定期巡查,对聚众赌博者予以公示训诫乃至罚役;更重要的是,官府需保证田赋征收公平,勿使胥吏盘剥,让农人辛苦一年确有所得,自然安心耕作。
他写得投入,甚至不自觉地将“提高农民生产积极性”、“建立正向激励机制”这类现代词汇的意思,用符合当下语境的语言包装了一番。写完自觉思路清晰,虽文采稍逊,但内容应该还算扎实。
短暂的休息后,是算术部分。这对林焱而言,简直是狂风暴雨中的避风港。题目涉及田亩计算、赋税分摊。乙班不少学生看到题目就开始挠头,算筹拨弄得噼啪作响,愁眉苦脸。林焱却如同鱼儿入了水,心算、列式、推导,下笔如有神助。那些在旁人看来繁琐无比的步骤,在他脑中早已化为简洁的模型。他直接用上了设未知数解方程的思路,在草稿纸上寥寥几笔便得出答案,清晰明了。他甚至有余暇瞥了一眼旁边一位同窗,见他正对着同一道题抓耳挠腮,嘴里念念有词地试着各种数字组合,不由得嘴角微翘。
最后一关是诗赋。题目限了“冬景”和“志趣”两个范围,需作一首五言律诗。林焱看着题目,心里再次对前世语文课本和大诗人们默默道了声歉。他不想再抄那些过于惊世骇俗的名篇,怕风头太盛惹麻烦,但也不能作得太差。他沉吟片刻,回想这近两年在古代生活的点滴,想起周姨娘的期盼,想起自己从浑噩到坚定的心路历程,又结合眼前冬日景象,慢慢在草稿纸上勾勒:
“稚松生幽谷,凝寒志不移。”
“霜雪砺其节,终见青云期。”
“非求桃李艳,独守岁寒姿。”
“他日擎天起,虬枝荫四垂。”
诗句平仄工整,对仗也算勉强,意境上借松言志,不算出彩,但也中规中矩,符合一个十岁孩童的身份和心境,更重要的是,与他“华亭小诗仙”之前展现的“灵性”略有区别,显得更为沉稳内敛。他仔细誊抄好,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当交卷的钟声敲响时,林焱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只觉得浑身轻松。他对自己这次的发挥颇为满意,尤其是策论和算术,自觉应是拉分项。
等待放榜的几日,林焱反倒比备考时更显平静。每日依旧读书练字,只是周姨娘和来福显得有些焦灼,尤其是来福,一天能往族学方向跑一趟,回来就汇报:“还没贴呢,少爷!”“听说夫子们在连夜核卷呢!”
方运依旧沉默,但林焱能感觉到,他似乎也比往常更在意这次考核的结果,偶尔望向林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较量意味。
放榜日终于到了。天色灰蒙蒙的,飘着细碎的雪粒子。乙班教室外的照壁前,早已被学生和小厮们围得水泄不通。红色的榜文贴在墙上,墨迹犹新。
来福凭借小巧灵活的身材,再次成功钻到了最前面。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榜单上扫过,从后往前找。没有,没有……他的心一点点提起来,难道少爷发挥失常了?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定住了,死死锁在红纸最顶端的位置!那里,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林焱!名次:乙班第一!
来福猛地揉了揉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了纸上,确认无误后,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般冲上他的天灵盖!他“嗷”一嗓子蹦了起来,也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转身就往回跑。他像一阵旋风刮回偏院,上气不接下气地挥舞着手臂:“少……少爷!您考了乙班第一!成功升甲班了!”
房间里,正对着《声律启蒙》做日常功课的林焱,抬起头,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他愣了一瞬,“真的?!”
“真真的!红纸黑字!奴才看得清清楚楚!那方运排在您后面,是第二!”来福激动得脸通红,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焱脸上了。
就在这时,周姨娘和秋月也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快步走了进来。周姨娘手里还拿着针线,急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福转身,对着周姨娘,声音洪亮地报喜:“姨娘!少爷年末考核,乙班第一名!稳稳升入甲班了!”
周姨娘顿住脚步,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一把将林焱紧紧搂进怀里:“好……好!我的焱儿!娘就知道!娘就知道你行的!”她用力拍着林焱的背。
秋月也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恭喜少爷!”
主院,王氏正拿着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水仙。当钱妈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族学放榜的消息禀报上来时,王氏修剪的动作猛地一顿。
“第一?”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冰冷,握着银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倒是……真能耐了。”她继续修剪,咔嚓一声,利落地剪掉了一个饱满的花苞,仿佛剪掉了什么碍眼的东西。“不过是乙班第一,侥幸罢了。甲班岂是那么容易待的?文博在甲班学习多年,岂是他一个庶子能比的?”她将剪下的花苞扔进旁边的渣斗,眼神阴鸷。
而刚从甲班下课回来的林文博,在走廊上听到下人的议论,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林!焱!”他低吼一声,猛地转身,快步朝自己院子走去,那背影透着浓浓的戾气和不安。
族学里,李夫子当众宣布了升班名单,并特意表扬了林焱的进步。当林焱的名字作为乙班第一被念出时,底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许多同窗看向林焱的目光,充满了敬佩和羡慕。
林焱站起身,恭敬行礼。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前排的方运身上。方运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在林焱看过来时,他抬起头,目光与林焱对上。那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凝重和……被激发出的更强斗志。他对着林焱,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来自寒门学霸的、对强者最直接的认可。
林焱看着方运,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带着些许歉然又充满斗志的笑容。他知道,踏入甲班,意味着他将直面这位一直以来的“标杆”,也意味着,他将与那位素来不睦的嫡兄,在同一个屋檐下,展开新一轮的、更为激烈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