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指间沙,不经意间便从甲班窗棂的日升月落中溜走了大半年的光景。林焱的身量如雨后春笋般悄然拔高,原本尚带稚气的脸庞轮廓清晰了许多,眉眼间的怯懦早已被沉静与专注取代。在甲班这片更为深阔的学海里,他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汲取着知识。孙夫子那令人望而生畏的严厉,在他眼中渐渐化作了治学严谨的标尺。那些曾经艰涩难懂的经义注疏,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被反复咀嚼,慢慢显露出内在的逻辑脉络;策论也从最初的稚嫩朴拙,变得言之有物,虽文采依旧不算斐然,但观点日渐犀利,逻辑愈发缜密。
连孙夫子那般古板严苛的人,看向林焱的目光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最初的审视与冷淡,逐渐被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取代。他依然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林焱文章中的不足,训诫他勿要浮躁,但偶尔在讲解精妙处,看到林焱眼中骤然亮起的悟性光芒时,那紧抿的嘴角也会几不可察地松动一分。这个庶子,并非徒有虚名,其刻苦与悟性,确实远超同龄人,甚至隐隐有超越其嫡兄之势。这一点,孙夫子心知肚明。
然而,林焱在学业上的高歌猛进,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林府后院激起了更大的涟漪。自那次林如海分别找两个儿子谈话,试图施展“平衡术”之后,林文博心中的憋闷与危机感与日俱增。他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对林焱的看重早已今非昔比,甚至连族学里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孙夫子,都对林焱另眼相看。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不再满足于独自生闷气,或是只在学堂里用眼神表达不满。他开始主动寻求同盟,而一向冷静旁观、实则内心同样不愿见到庶弟过于出众的林晓曦,便成了他天然的合作对象。
这日傍晚,林府一家人在花厅用膳。气氛照例有些微妙。林如海坐在主位,王氏在一旁布菜,林文博、林晓曦坐在下首,林焱和周姨娘则坐在更末的位置。
膳食用到一半,林文博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忧虑:“父亲,近日甲班功课愈发深奥,尤其是孙夫子讲解《周易》,玄奥非常,儿子愚钝,常感力不从心,日夜苦思,唯恐有负父亲期望。”他说着,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林晓曦立刻接口,声音清冷中带着关切:“哥哥就是太过苛责自己了。谁不知道甲班课业繁重?只是有些人,仗着几分小聪明,便在学堂里高谈阔论,目无尊长,倒显得哥哥这般踏实勤勉的反而不如了。”她说话时,眼风似无意般扫过林焱的方向。
王氏立刻心疼地给林文博夹了一筷子菜,附和道:“就是!文博你可不能跟有些人比,他那是无根之萍,看着热闹,风一吹就散了。你可是我们林家的嫡长子,根基扎实最是要紧。”她这话指桑骂槐,连周姨娘也一并捎带了进去。
林如海闻言,眉头微蹙,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林文博,又看向林焱,沉声道:“学问之道,各有缘法,踏实勤勉自是根本。不过,同窗之间,取长补短亦是应当。”
林焱安静地吃着饭,仿佛没听到那些含沙射影的话。周姨娘却放下汤匙,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声音柔和地开口:“老爷说的是。说起来,前两日焱儿回来还同妾身念叨,说大哥于《礼记》钻研极深,注解精辟,他有许多不解之处,正想寻个机会向大哥请教呢。只是见大哥近日似乎课业繁忙,一直没敢打扰。”她这话接得自然,既捧了林文博,又解释了林焱“沉默”的原因,还暗示了林焱有“谦恭请教”之心。
林如海脸色稍霁,看向林文博:“哦?文博,既是兄弟,焱儿若有疑问,你身为兄长,理当指点一二。”
林文博被周姨娘这话噎了一下,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难道能说不指点?只能硬着头皮,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父亲说的是,二弟若有疑问,尽管来问便是。”心里却恨不得把眼前那碗汤扣到林焱头上。
林焱适时地抬起头,对着林文博露出一个带着恰到好处尊敬和些许腼腆的笑容:“多谢大哥,那弟弟明日午后若有空,便去叨扰大哥片刻。”
这一番互动,落在林如海眼里,便是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景象,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林文博和林晓曦精心营造的“林焱恃才傲物”的氛围,被周姨娘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
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时有发生。林文博和林晓曦时常在林如海和王氏面前一唱一和,有时暗示林焱在学堂结交损友、不顾身份,有时影射他得了孙夫子几句夸奖便尾巴翘上了天。
而林焱,则严格执行着“表面谦恭”的策略。他不仅真的会偶尔拿着书本,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林文博的房间“请教”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态度恭顺,语气诚恳,尽管林文博的回答往往敷衍了事,甚至带着刺,他也只当听不出。在学堂里,他更加低调,除了必要的学术交流,几乎不参与任何闲谈,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
他的这份“识趣”和“专注”,反而让林文博和林晓曦的种种指控显得像是无中生有、小肚鸡肠。连王氏几次想借题发挥,都被林如海以“焱儿近来颇为勤勉安分”为由挡了回去。
来福有时气不过,私下里跟林焱抱怨:“少爷,您何必总是去碰大少爷的钉子?他看着您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您!”
林焱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临摹着字帖:“来福,咬人的狗不叫。他们越是跳脚,越说明他们拿我没办法。父亲要的是‘平衡’和‘体面’,那我们便给他看‘谦恭’和‘和睦’。至于学问,”他笔下用力,一个“毅”字筋骨渐显,“那才是我们真正的立身之本,谁也夺不走。”
他看得明白,嫡母嫡兄嫡姐的联合,不过是宅院内耗。只要他自身足够强大,在学问上不断精进,这些魑魅魍魉的手段,终究只是徒劳。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蛰伏,积蓄力量,等待一个真正能挣脱这些束缚,一飞冲天的机会。窗外,春意渐浓,草木萌发,蕴含着无限的生机。林焱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更高远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澈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