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榜之下,人生百态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出浓烈而混乱的画卷。
“我中了!我中了!第十八名!爹!娘!儿子没给你们丢脸!” 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的年轻学子猛地抱住身旁一对衣着朴素、泪流满面的老夫妇,又哭又笑,状若癫狂。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又没有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童生瘫坐在地,双手捶打着地面,老泪纵横,榜上无名对他而言几乎是宣判了此生仕途的终结。
“让开!都让开!让我看看!” 赵德才凭借着他那胖硕的身躯,像艘小胖船般艰难地挤到前排,小眼睛急切地在榜上逡巡。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遍,两遍,三遍……那张圆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如同他手里下意识攥着的、早已凉透的烧饼一样灰白。
“没……没有……怎么会没有……”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带着怒火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后响起:“赵!德!才!你个兔崽子!老子花钱供你读书,你就给老子考个名落孙山?!”
赵德才浑身一僵,脖子如同生了锈般缓缓扭过去,只见他爹——一个穿着绸缎员外服、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正瞪着一双牛眼,手里不知从哪里抄起了一根不知道是赶车还是教训牲口用的藤条,气势汹汹地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爹……爹!您听我解释……” 赵德才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却被他爹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解释?我让你解释!我让你‘春雨像猪油’!我让你‘回家啃猪头’!” 赵员外显然是气疯了,一边骂着从不知什么渠道听来的“诗句”,一边挥舞着藤条,照着赵德才的屁股就抽了下去。
“哎呦!爹!轻点!疼!疼死我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好好读书!哎呦!” 赵德才杀猪般的嚎叫声顿时响彻云霄,他抱着头在人群中狼狈躲闪,他爹则在后面紧追不舍,藤条挥舞得虎虎生风。周围的人群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阵阵哄笑,竟暂时冲淡了些许放榜带来的悲喜气氛,形成了一幕荒诞的闹剧。
与这边的鸡飞狗跳相比,林府众人所在的小圈子,气氛则复杂诡异得多。
林如海最初的狂喜过后,终于也注意到了红榜上另一个儿子的名字。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迅速舒展开,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用力拍了拍依旧处于巨大震惊和狂喜中的林焱的肩膀,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好!好!好啊!焱儿,县案首!真是天大的惊喜!文博也在榜,第十一名!我林家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哈哈哈哈哈!” 他再次放声大笑,这笑声在喧嚣的人群中依然显得格外突出。
周围的恭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恭喜林县丞!贺喜林县丞!两位公子同时高中,林家文运昌隆啊!”
“林案首年仅十一,便有此才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林县丞教子有方,实在令人钦佩!”
这些话语像蜜糖一样灌入林如海耳中,让他脸上的红光更盛。他一边拱手回礼,一边忍不住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高居榜首的名字,越看越是欢喜,越看越是得意。这个曾经被他忽视、甚至有些嫌弃的庶子,竟然给了他如此巨大的荣耀!这简直是……简直是祖宗显灵!
与林如海的狂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氏和林文博母子的如坠冰窖。
王氏死死地盯着“林焱”两个字,仿佛那不是墨迹,而是两根淬毒的针,扎得她眼睛生疼,心口发堵。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示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嫡子,花了那么多银钱请名师,考了两次,才勉强挂在榜尾第十一名!而这个贱婢生的儿子,这个她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庶子,竟然……竟然是案首?!这怎么可能?!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全靠指甲深深掐入林晓曦的手臂才勉强站稳。林晓曦吃痛,微微蹙眉,却也没挣脱,只是看着那红榜,又看看被父亲紧紧揽住肩膀、显得有些无措的林焱,冰冷的眸子里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
而林文博,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父亲的狂笑,众人的恭维,母亲的失态,他似乎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红榜上两个名字——高高在上的“林焱”,和几乎被挤到角落里的“林文博”。第十一名……他竟然是第十一名?!他参加了两次县试!母亲托了那么多关系,花了那么多钱请来的名师!他日夜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结果……结果竟然还不如那个只正经读了三四年书、曾经只知道顽劣蠢笨的庶弟?!凭什么?!他林焱凭什么?!就凭那几句不知从哪里偷来的歪诗?还是凭那套离经叛道的所谓“务实”策论?
一股混杂着屈辱、嫉妒、不甘和巨大失败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喉咙,让他几欲呕吐。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地钉在林焱身上,那目光中的怨毒和愤恨几乎要凝成实质。他看到父亲那只因为激动而用力、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正牢牢地按在林焱的肩上,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如此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亲密!
“他凭什么……” 林文博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身边的林晓曦听到了,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哥哥,慎言。”
然而这句劝慰此刻听在林文博耳中却无比刺耳。他猛地甩开林晓曦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让林晓曦踉跄了一下。他不管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林焱,仿佛要将这个抢走他所有风头和父亲关注的庶弟生吞活剥。
周姨娘此刻已是泪流满面,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看着被众人围住、显得有些茫然的儿子,看着老爷那从未有过的狂喜姿态,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酸楚填满。她伸手紧紧握住身旁秋月的手,秋月也激动地回握着,主仆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言喻的喜悦和扬眉吐气。
来福更是高兴得像只撒欢的猴子,想蹦跳又怕冲撞了人,只能使劲憋着,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围着林焱不住地转圈,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案首……嘿嘿……案首……我家少爷是案首……”
林焱被父亲揽着,感受着周围灼热的目光和嘈杂的声浪,最初的震惊过后,慢慢冷静下来。他看到了父亲毫不掩饰的狂喜,看到了周姨娘和来福喜极而泣,也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嫡母和嫡兄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冰冷目光。他心中明白,这“县案首”的荣耀,如同一把双刃剑,在带来无上风光的同时,也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尤其是林文博那毫不掩饰的怨恨眼神,让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静了。
“父亲,”林焱轻轻动了动肩膀,试图从林如海过于用力的拥抱中挣脱些许,语气尽量平静,“侥幸而已,大哥也高中了,都是林家之喜。”
林如海这才稍稍收敛了笑容,但眼中的喜色依旧满溢,他拍了拍林焱的背,又看向脸色惨白、眼神怨毒的林文博,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放缓道:“文博也不错,第十一名,亦是可喜。你们兄弟二人需戒骄戒躁,携手共进,准备接下来的府试。”
这话听在林文博耳中,却如同针扎一般。携手共进?与这个踩着他上位的庶弟?他猛地别过头去,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压抑不住那翻腾的怒火和屈辱。
王氏终于缓过一口气,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地对林如海道:“老爷,此处人多眼杂,是不是……先回府再说?”
林如海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和不断投来的目光,点了点头:“夫人说的是。回府!今日要大摆筵席,为我林家双喜临门庆贺!” 他意气风发地挥手,仿佛年轻了十岁。
回府的路上,气氛诡异。林如海兴致勃勃,不时与并排而行的林焱说话,询问考场细节。林焱谨慎应答。王氏则紧紧跟在林文博身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林文博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周姨娘、秋月和来福跟在最后,努力抑制着喜悦,脚步却格外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