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的喧嚣渐渐沉淀,但林府内外的热议却未曾停歇。尤其是林焱县案首的名头,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华亭县泛起了不小的涟漪。作为培养出案首的族学,自然也备受瞩目。
这日清晨,林如海心情颇佳,特意告了半日假,要亲自带着两个儿子前往族学,答谢各位夫子的教导之恩。他穿着一身略显庄重的深色常服,步履生风,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荣光。林文博跟在他身侧,依旧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低垂着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林焱则安静地跟在稍后一步,神色平静。
族学今日的气氛也与往常不同。学子们见到他们父子三人,尤其是看到林焱时,目光中都充满了好奇、羡慕。昔日同窗,如今已是县案首,这身份的转变,让许多人心思复杂。
林如海率先走向正在庭院中指导几个蒙童的郑夫子。郑夫子还是那副迂腐老学究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见到林如海,连忙拱手。
“郑夫子辛苦了!”林如海笑容满面,“犬子林焱此次侥幸得中,文博亦在榜上,多亏夫子启蒙之功,打下的根基啊!”他这话说得漂亮,将功劳分润给了郑夫子。
郑夫子脸上泛起红光,显得有些激动,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林县丞言重了!老朽不过是尽本分,教授了些蒙学粗浅之物。二少爷天资聪颖,一点即透,大少爷亦是勤勉有加,能有今日,实乃自身努力,林家祖荫深厚啊!”他说着,目光转向林焱,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叹和一丝与有荣焉,“林焱啊,好,好啊!当初老夫便看出你非池中之物,只是性子跳脱些,如今看来,竟是老夫眼拙了!”他这话带着自嘲,却也透着实实在在的欣慰。
林焱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学生不敢忘夫子启蒙之恩,昔日教导,铭记于心。”
郑夫子捻着稀稀拉拉的胡须,笑得见牙不见眼。
接着,他们又见到了李夫子。李夫子性情温和开明,见到林焱,更是满脸笑容,毫不吝啬夸奖之词:“林焱,你此次可为族学大大争光了!那篇策论,我虽未亲见,但听说阅卷官大人颇为赞赏,指内容务实敢言,切中时弊,好!那首试帖诗亦是清新脱俗,意境高远!府试在即,望你戒骄戒躁,保持此心此志,必能再创佳绩!”
“学生谢李夫子昔日鼓励与教导,定当努力。”林焱再次恭敬回礼。他能感受到李夫子的真诚,心中亦有感激。
最后,一行人来到了甲班学堂外。孙夫子正端坐其中,似乎在批阅着什么,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面容严肃的样子。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仿佛还残留着备考时紧张的气息。
林如海整了整衣冠,带着两个儿子走了进去。面对这位族学中最严苛、也最有学问的夫子,连林如海都带上了几分敬重。
“孙夫子。”林如海拱手。
孙夫子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
“林县丞。”他起身,淡淡回礼。
“特带犬子来谢过夫子悉心教导。焱儿此次能中案首,文博亦能上榜,全赖夫子严格要求,点拨有方。”林如海语气诚恳。
孙夫子目光转向林文博,微微颔首:“文博根基扎实,此次发挥稳定,不错。”他的评价中规中矩。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林焱身上,沉默了足足三息。学堂内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林文博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林如海也略带紧张地看着孙夫子。
终于,孙夫子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冷硬,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几人都是一怔:
“林焱,”他直接唤了名字,“你此次能中案首,实乃令我没有想到。”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继续道:“往日,老夫见你思维跳脱,时有惊人之语,不合常规,确对你抱有偏见,认为你心性不定,难成大器。”
他竟如此直接地承认了自己过去的偏见!林如海眼中闪过惊讶,林文博更是猛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孙夫子。
孙夫子无视他们的反应,目光如炬,看着林焱:“我听说此次县试,你的策论,不尚空谈,直指积弊,所言改良之策,虽略显稚嫩,却皆切中肯綮,可见平日于实务时政,并非全然不晓。你的诗赋,能于寻常题目中翻出新意,格调不俗,可见灵性未泯,心志亦坚。”
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告诫的勉励:“往日是老夫偏颇。学问之道,并非只有一条路。你有你的路,很好。但需谨记,府试、院试,关卡重重,需戒骄戒躁,将这份灵性与务实,与经史根基融会贯通,方是正途。望你府试,再创佳绩,莫要……辜负了这份天资。”
这一番话,从一个素来以严苛古板着称的夫子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和认可!这不仅仅是承认林焱的才华,更是对他那种“离经叛道”思维方式的某种程度上的肯定!
林焱心中亦有些触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语气无比郑重和真诚:“学生,谢夫子教诲!往日夫子严格要求,学生受益良多,不敢或忘。今日夫子之言,学生定当铭记于心,刻苦用功,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看着孙夫子那严肃却不再冰冷的面容,知道这份认可来之不易。
孙夫子看着恭敬行礼的林焱,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只是微微颔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声,便重新坐了回去,拿起笔,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寻常。
但所有人都知道,不一样了。
走出甲班学堂,阳光正好。林如海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看着林焱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而林文博跟在后面,低着头,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亮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阴霾。孙夫子对林焱的那番评价,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庶弟,不仅在名声上超越了他,甚至在学问上,也真正得到了严师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