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晨光穿透薄雾,将林府门前的青石板路映照得泛着湿润的光泽。几辆马车早已备好,仆役们正轻手轻脚地将最后几个箱笼搬上车,里面装满了备考的书籍、笔墨纸砚以及换洗衣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紧张与离愁别绪的复杂气息。
王氏站在廊檐下的阴影里,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紧紧盯着正在与林如海低声交谈的林焱。这庶子近来的风头实在太盛了!连带着周姨娘那个贱人在府中的地位都隐隐提升,这让她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她原本精心策划了一出好戏。趁着此次府试,她买通了一个新进府、看似木讷老实、实则家中欠了印子钱急需用钱的车夫,准备让他随行。计划是在路上或是抵达府城安置后,寻机制造些“意外”——比如在林焱饮用的茶水里掺些无关痛痒但足以让人腹泻乏力的药物,或是深夜在他院外制造些响动惊扰其睡眠。不求造成多大伤害,只需让他无法以最佳状态应试,府试落榜,届时自然成为笑谈,老爷的青睐也会随之转移。
她连后续如何安抚、甚至如何将事情引向“水土不服”或“考前紧张”的借口都想好了。可千算万算,她没算到林如海竟会做出亲自陪同的决定!
就在昨日晚膳时,林如海放下筷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府试关乎我林家声誉,更关乎两个孩子的前程。我已向上峰告假半月,此次将亲自送他们前往府城,一来就近督促学业,二来也可应对些突发状况,确保万无一失。”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王氏耳边嗡嗡作响。她手中的汤匙“哐当”一声落在碗里,溅出几点汤汁。亲自去?老爷竟然要亲自去?!那她所有的谋划,所有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在老爷的眼皮子底下,岂非无所遁形?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个无比僵硬的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老爷……老爷考虑得真是周祥。有您亲自坐镇,孩子们定能心无旁骛,金榜题名。”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与愤懑,那感觉就像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空处,反而差点闪了自己的腰。那枚已布置好的棋子,只能在她肠子都快悔青的憋闷中,悄无声息地撤下。
此刻,看着林如海细致地检查车马,又走到林焱面前,亲自替他正了正头上那顶代表着童生身份的方巾,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焱儿,府试虽重要,但也不必过于紧张,平素如何,考场便如何,发挥出你的水平即可。” 那神情,那语气,是王氏从未在林如海面对庶子时见到过的,她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酸又涩。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抿着嘴唇、脸色紧绷的林文博身边,替他理了理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低声道:“文博,放宽心,你苦读多年,根基扎实,正常发挥便是。你父亲……他对你们兄弟二人,都是一般期望的。”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儿子,不如说是在安慰她自己。
林文博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如同带着钩子,刮过正平静与周姨娘话别的林焱。他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这一次,他一定要赢!他要在府试中堂堂正正地击败这个庶弟,将失去的荣耀和父亲的关注,统统夺回来!
另一边,周姨娘正红着眼圈,拉着林焱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个不停:“……到了府城,人生地不熟,千万莫要独自出门,夜里看书莫要太晚,仔细伤了眼睛,吃食上也要当心,莫要吃那些生冷油腻的……” 她将一个绣工精巧、散发着淡淡寺檀香味的护身符塞进林焱的袖袋里,“这是娘昨日特地去寺里求来的,定要贴身带着,保佑我儿平安顺遂,高中魁首。”
林焱感受着生母毫不掩饰的关爱,心中暖流涌动,他反手轻轻握了握周姨娘微凉的手,温声道:“姨娘放心,儿子都记下了。您在家好生照顾自己,勿要挂念。”
来福和秋月也在一旁。来福像个兴奋的陀螺,绕着马车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哪个轱辘没固定好;秋月则细心地又将一包新做的、林焱平日爱吃的桂花糖糕塞进已经满满当当的行囊里。
“时辰不早,启程吧!” 林如海一声令下,率先登上了最为宽敞舒适的那辆主马车。林文博默不作声,紧随其后,钻进了车厢。林焱则与周姨娘、秋月、来福再次道别,登上了后面那辆装载行李兼供仆役乘坐的马车。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逐渐驶离了林府,将朱红大门和门前翘首以盼的女眷们甩在身后。马车内,林文博直接闭目养神,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只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林焱则适应了马车的颠簸后,便从随身携带的书袋里拿出一卷《府试策论范文评析》,就着车窗透入的光线,安静地翻阅起来,神情专注。
端坐于前车的林如海,听着身后两辆马车里传来的不同动静——一车死寂,一车唯有偶尔的书页翻动声,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心中暗叹:一个心浮气躁,难堪大任;一个沉静如水,潜龙在渊。这心境与定力,已然分出了高下。
松江府城,作为南直隶重镇,其繁华远非华亭县城可比。高耸的城墙,熙攘的人流,林立的商铺,喧嚣的市井之声,无不彰显着这座城市的活力。然而,林府一行三人却对此视若无睹。林如海早已通过关系,在离贡院仅一街之隔、环境相对清静的城西,租下了一座小巧整洁的二进院落。
甫一安顿下来,林如海便召集两个儿子,肃然道:“府试在即,外界一切繁华诱惑,皆与尔等无关。自即刻起,需摒除杂念,闭门潜心攻读,做最后冲刺。一应饮食起居,自有随行老仆打理,无事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是,父亲。” 林焱躬身应道,神色平静。
林文博也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院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小院仿佛瞬间化作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堡垒。林焱在自己的东厢房内,将书籍资料井然有序地铺开,很快便沉浸其中,梳理着经义要点,揣摩着策论写法,神情专注而平和。
对面的西厢房里,林文博则“砰”地一声关上门,如同困兽般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然后猛地坐到书案前,抓起一本书,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诵读起来,那劲头,仿佛要将满心的不甘与愤懑都通过这经文宣泄出去。偶尔,隔壁传来林焱平和舒缓的翻书声,那声音听在他耳中,却如同最尖锐的嘲讽,刺激得他额角青筋跳动,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
林如海坐镇正堂,时而处理些随身带来的简单公务,时而踱步到两个儿子的房外静静聆听片刻,时而吩咐老仆准备些清心明目的茶饮。他如同一尊沉稳的守护神,将外界的所有纷扰与潜在的风险都隔绝在外,也为这方小小的院落,平添了几分凝重如山的压力。
府试尚未开始,但这方寸天地间,无形的硝烟已然弥漫,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唯有林焱房中那稳定规律的翻书声,如同暗流中沉稳的砥柱,预示着这场兄弟阋墙的科场之争,必将激烈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