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华亭县城门那道饱经风霜的青石门槛,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如同为车内三人迥异的心跳打着节拍。林如海端坐正中,闭目养神,指尖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敲,泄露了他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心绪。林焱靠着车窗,目光掠过窗外熟悉的街景,商铺旗幡在晚风中轻摇,归家的行人步履匆匆,一切都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却又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府试甲等第八的喜悦沉淀下来,化作了更具体的、对前路的思量。
与他这边的沉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缩在车厢另一角、几乎要将自己融入阴影里的林文博。他死死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第四十九名”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难以言喻的耻辱和刺痛。父亲对庶弟毫不掩饰的赞赏,如同无数细针,密密匝匝地扎在他的自尊上。
马车终于在林府朱漆大门前稳稳停住。早已等候在门前的王氏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急切与期盼交织的焦虑。她先是看向率先下车的林文博,见他脸色灰败、眼神躲闪,心中便是猛地一沉。
“博儿?”王氏上前一步,抓住儿子的手臂,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何?名次……”
林文博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王氏踉跄了一下。他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第四十九!” 说完,再不停留,几乎是撞开上前搀扶的小厮,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大门,将母亲和所有关切或探究的目光狠狠甩在身后。
“四……四十九?”王氏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精心筹划,耗费银钱人情,竟只换来一个吊车尾?!
这时,林如海也已下车,面色肃然,但眉宇间那抹尚未散尽的舒朗,与王氏的如丧考妣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看了一眼嫡子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随即转向王氏,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文博,乙等第四十九名。焱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安静立在一旁的庶子,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与有荣焉,“甲等第八。”
“甲等……第八?”王氏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第一次认识它们一般。她猛地扭过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林焱。那眼神里混杂着震惊、不甘、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切的恐慌。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庶子,竟一次次地用事实碾碎她的期望和骄傲!县案首尚且可以说是侥幸,府试甲等第八,却是实打实的才学证明!她的博儿,竟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林晓曦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清冷的目光在林焱脸上停留一瞬,复杂难辨,随即低声对王氏道:“母亲,外面风大,先进去吧。”
林如海不欲在门口多言,沉声道:“都回府再说。” 说罢,率先迈过门槛。林焱对着王氏和林晓曦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便也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
主院与偏院,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成了两个世界。
主院内隐约传来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夹杂着王氏压抑不住的啜泣和林文博暴躁的低吼。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了霉头。
而偏院,则是另一番景象。
周姨娘早已带着秋月和来福在院门口翘首以盼。远远见到林焱的身影,周姨娘紧攥着帕子的手才微微松开。待林焱走近,她立刻迎上去,拉住他的手,上下仔细打量,见他虽面带倦色,眼神却清亮有神,心中稍安。
“姨娘,我回来了。”林焱笑着,语气轻松。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周姨娘连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不等林焱开口,旁边的来福早已按捺不住激动,如同点燃的炮仗般蹦了起来,抢着嚷道:“姨娘!秋月姐姐!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少爷他!府试甲等第八!高中了!是甲等啊!”
“真的?!”周姨娘和秋月异口同声,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如同阴霾的天空骤然投入灿烂的阳光。
周姨娘更是眼圈一红,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紧紧握住林焱的手,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声音哽咽带着颤音,却又充满了扬眉吐气的激动:“好!好!我的焱儿!姨娘就知道!姨娘就知道你一定行!” 她一边笑着流泪,一边伸手替林焱理了理并无线索皱褶的衣襟,那动作里充满了无限的怜爱与骄傲。积压了多年的委屈、担忧,在这确凿的喜讯面前,终于烟消云散。
秋月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道:“奴婢这就去小厨房!让他们把温着的当归鸡汤端来!再添一道少爷最爱吃的狮子头!”
偏院里顿时充满了欢欣鼓舞的气氛,与主院那边的阴郁形成了鲜明对比。
晚膳时分,林府饭厅内的气氛微妙而紧绷。林如海坐在主位,面色如常,甚至比往日还多了几分舒缓。他看了一眼下方:林焱安静用餐,姿态从容;林文博则几乎没动筷子,低着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王氏强颜欢笑,不住地给林文博夹菜,说着“博儿多吃点,补补身子”,眼神却不时瞟向林焱,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林晓曦依旧沉默,只是用餐的动作比平日更慢了些。
“此次府试,我林家双喜临门,文博、林焱皆取得童生功名,实乃祖宗庇佑。”林如海放下筷子,打破了沉寂,声音洪亮,“望你二人戒骄戒躁,潜心向学,备战院试。” 他说着,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最终在林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稍后去库房,每人各领一套新墨,两刀上等宣纸,以为勉励。”
“谢父亲。”林焱放下碗筷,恭敬应道。
林文博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回应,头依旧未抬。
王氏挤出一丝笑容:“老爷说得是。孩子们都辛苦了,是该好好奖赏。” 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又道,“只是院试不比府试,竞争更为激烈,还需更加勤勉才是,尤其是……基础需得打牢。” 这话隐隐指向林焱以往“基础薄弱”。
林焱仿佛未觉,只低头喝汤。周姨娘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
次日,族学为此次通过府试的三名学子——林焱、林文博、方运,举行了简单的庆功会。学堂正堂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郑夫子、李夫子、孙夫子皆端坐其上,面色严肃中带着一丝欣慰。底下坐满了族学所有学子,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站在前方的三人身上。
林焱站在中间,身姿挺拔,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棉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他面容沉静。林文博站在他左侧,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直缀,脸色却有些晦暗,眼神低垂,不愿与台下众多目光接触。方运站在右侧,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透着一丝坚毅。
孙夫子作为甲班夫子,率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严肃:“尔等三人,此次府试得中,获取童生功名,迈出了科举之路的第一步,实属不易。望尔等以此为阶,再接再厉,莫负光阴,莫负家族期望!” 他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尤其在林焱身上停顿了一下,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李夫子则语气温和许多:“学问之道,贵在持之以恒。童生只是起点,秀才方是真正踏入士林之门槛。望尔等沉心静气,深钻经义,厚积薄发。”
郑夫子看着自己曾经认为“朽木不可雕”的林焱,如今竟站在这里,成为族学楷模,心情最为复杂。他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道:“嗯……不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更需努力。”
三位夫子勉励完毕,便是学子们自由交流的时间。顿时,许多年纪较小的学子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目光灼灼,几乎将林焱淹没。
“林师兄!您真是太厉害了!甲等第八!”
“林师兄,您平时都是怎么温书的?能不能教教我们?”
“那首春雨润如酥的诗真是您写的吗?意境太美了!”
林焱被围在中央,有些无奈,却还是耐心地一一回应,语气平和,并无骄矜之色。他分享了一些自己死记硬背和理解结合的方法,强调了基础的重要性,态度诚恳。
而林文博那边,则显得冷清许多。只有几个平日巴结他的旁支子弟凑过去,说着些不痛不痒的恭维话。林文博勉强应付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被众星拱月般的林焱,袖中的拳头再次悄然握紧。那热烈的氛围,那崇拜的目光,本该是属于他这位嫡长子的!如今,却被一个庶子尽数夺去!
方运身边也聚了两三个寒门学子,低声交流着府试策论的心得。他话不多,但每每开口,都能切中要害,引得那几人连连点头。
庆功会结束,林焱走出族学大门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来福跟在身后,抱着夫子和族中赏赐的文房用品,脸上笑开了花。
“少爷,您现在是咱们族学所有子弟的榜样了!”来福与有荣焉地说道。
林焱回头望了一眼那笼罩在夕照中的族学匾额,青瓦灰墙,肃穆依旧。榜样?他轻轻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