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像水一样淌在岩壁上。
林夏抱着婴儿,一步步往前走。脚下的沙地细软,踩下去没有声音,只留下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某种微弱的气流抚平。她能感觉到怀中孩子的呼吸——一下一下,贴着她胸口,温热而真实。小夜灯在她掌心微微发烫,像是有生命般搏动着,灯底那行“母亲的选择”在黑暗里一闪一亮,像在回应她的心跳。
她没再回头。
雾已经散了。沈墨寒的影子彻底融进身后那片渐暗的山谷里,没有留下一句话,甚至没有一次回望。她知道他不会再出现。至少,不是以那种方式。
裂谷内部比她想象得更深。两侧岩壁泛着生物荧光,青白交错,像是某种沉睡的神经网络在缓慢运转。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气,樱花味混着泥土腥气,和她记忆中母亲卧室窗台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这让她心头猛地一揪。
她低头看了眼婴儿。
孩子闭着眼,小脸红润,嘴唇微微嘟着,像刚做完一场甜梦。手指还勾着她的衣角,抓得那么紧,仿佛怕她走开。
“没事了。”她低声说,嗓音干涩,“我们出来了。”
话音落下,通道忽然安静了一瞬。
然后,哭声响起。
不是一声。
是许多声。
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像是无数个婴儿在同一时刻醒来,发出各自不同的啼哭。有的清亮,有的沙哑,有的断断续续,有的撕心裂肺。这些声音本该让人烦躁,可林夏却听出了其中的规律——每一个音调,都曾在她死去的瞬间响起过。
她脚步一顿。
冷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记得第一次死——仓库火灾,浓烟灌进喉咙,她在火焰中听见婴儿最后一声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小猫。那个音调,现在正从左侧岩壁传来。
还有第五次,慕清欢的枪口抵住她额头时,怀中婴儿突然发出电子杂音,像磁带卡顿的“滋——滋——”,下一秒,世界黑了。那声音,此刻就在她右耳边回荡。
她踉跄着伸手扶住岩壁,指尖触到的地方,荧光骤然暴涨。
影像浮现。
半透明的光影一层层铺展开:
她看见自己倒在血泊里,怀里抱着焦黑的婴儿,火舌舔过她的头发;
她看见自己站在高楼边缘,风吹乱长发,婴儿在她臂弯里睁眼,瞳孔闪着红光,她咬牙松手,两人一同坠下;
她看见自己坐在病房床边,机械手臂缓缓抬起,注射器扎进婴儿脖颈,孩子没哭,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直到呼吸停止;
她看见自己跪在雪地里,匕首插进婴儿胸口,鲜血喷在脸上,滚烫,她哭着说“对不起”……
画面一张张闪过,全是她的死法。二十三次。每一次,终点都是同一个婴儿的死亡,或她的崩溃。
“不……”她摇头,指甲抠进岩壁,“这不是真的……”
可岩壁上的影像还在继续:她笑着给婴儿喂奶,阳光洒在窗台;她抱着孩子在雨中奔跑,伞歪向婴儿那边;她深夜轻拍婴儿背脊,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那些她以为是“这一次才发生”的事,全都被记录了下来。
全都被预演过。
她的爱,她的选择,她的痛——全都被系统复制、测试、重置。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重生,她都会爱上沈墨寒。
不是巧合。
是设定。
是程序在她每一次重启时,自动植入的“情感路径”。
她以为是心动,其实是代码。
她以为是命运,其实是循环。
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婴儿脸上。孩子皱了下眉,小手无意识地蹭了蹭脸颊,像在回应她。
就在这时——
婴儿睁开了眼。
瞳孔深处,一抹猩红一闪而过。
数据流一样的光,在虹膜边缘划过一道弧线。
“妈……”声音带着延迟,像信号不良的录音,“……妈。”
林夏如遭电击,猛地后退一步,脚下一滑,跌坐在沙地上。她几乎是本能地抽出匕首,刀尖直指婴儿心口,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柄。
“你不是真的。”她咬牙,“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程序!是容器!是他们用来控制我的工具!”
婴儿没哭。
也没动。
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像机器,也不像人类。它抬起小手,软软地贴上她持刀的手背。
温热的。
柔软的。
有脉搏一样的温度。
那一瞬间,林夏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
她想起苏遥临死前的话:“别信沈墨寒,去找周衍。”
她想起慕清欢自毁前的眼神:“你才是真正的开始。”
她想起沈墨寒最后一句话:“记住……温度……”
温度。
不是数据能模拟的东西。
不是程序能复制的触感。
可眼前这个孩子——它的体温,它的呼吸,它贴在她手背上的小手——全都带着温度。
她分不清真假了。
她不敢信。
可她又舍不得不信。
所有影像里的“她”突然同时转向她。
二十三个林夏,二十三种死亡姿态,二十三双眼睛,齐齐盯着她。
“妈妈……”\\
“回来吧……”\\
“别再逃了……”\\
“这一次,让我们好好活一次……”
声音重叠,层层推进,像潮水般拍打她的意识。她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太阳穴,冷汗顺着额角流下。
“闭嘴!”她嘶喊,“我不是你们的容器!我不是程序!我不是——!”
可喊声被哭声吞没。
所有的婴儿都在哭。
所有的“她”都在呼唤。
她终于崩溃了。
她举起匕首,刀尖逼近婴儿脖颈,手抖得厉害,却还是压了下去。
只要一刀。
只要刺穿这层皮囊,看看里面是不是芯片,是不是线路,是不是又一场骗局。
刀尖离皮肤只剩半寸。
就在这时——
婴儿突然哭出声。
不是电子音。
不是延迟。
是一声纯粹、真实、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声音,和沈墨寒临终时的心跳频率一模一样。
林夏浑身剧震,像是被电流击中,匕首“当啷”落地,弹了一下,滚进沙里。
所有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影像瞬间消失。
通道重新陷入寂静。
只有婴儿的哭声还在响,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弱,像是耗尽了力气。它的小脸涨得通红,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林夏的手腕上,和她的泪混在一起。
林夏跪在地上,肩膀剧烈抽动。
她终于把脸埋进婴儿滚烫的胸口,紧紧抱住,像是要把这一瞬间的温度,刻进骨头里。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陷阱。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程序最后的诱惑。
但她知道——
这一刻的痛,是真的。
这一刻的爱,是真的。
她可以不信世界。
但她不能不信自己的心。
她缓缓抬起头,双眼通红,脸上全是泪痕,却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
她捡起匕首,没有再对准婴儿。
而是狠狠插进沙地。
刀身没入一半,她还用力往下按,直到整把刀稳稳立在沙中,像一座墓碑。
然后,她将婴儿紧紧搂进怀里,额头抵住婴儿额头,低语:“我信你这一次。”
话音落下,小夜灯忽明三下。
像是在回应。
又像是在告别。
裂谷尽头,一扇巨大的金属门缓缓开启。
门上刻满“S-07-Ω”符号,深深刻进金属表面,像是用烧红的铁一笔一笔烙上去的。门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段旋律轻轻传出——
那是她母亲生前常哼的摇篮曲。
调子很老,断断续续,像是从一台老旧录音机里放出来的。
林夏站起,脚步沉重,却不再犹豫。
她最后看了一眼来路。
雾气弥漫,空无一人。
没有沈墨寒。
没有慕清欢。
没有苏遥。
什么都没有。
她转过身,抱紧婴儿,一步步走向门内。
小夜灯在她手中最后一次闪烁三下,随即熄灭。
她抬头,眼神决绝,跨过门槛。
门后,一片漆黑。
她站着,没动。
几秒后,地面缓缓浮现出一道S型金纹。
金光温润,不刺眼,像是活的一样。
它从门缝开始延伸,一路爬向深处,与她手腕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而且——
它在跳动。
一下,又一下。
如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