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深处,一间看似寻常的书房却亮着温暖的烛光,窗纸上投映出一大一小两个专注的身影。
烛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细小的灯花,打破了满室的宁静。
允礼刚刚剖析完今日朝会上的一番暗潮涌动。
他并未照本宣科,而是将几位重臣的奏对、皇上看似不经意的询问、以及四阿哥党羽私下的小动作,都揉碎了讲给弘灏听。
他不是在教弘灏死记硬背圣贤书,而是在教他如何听懂金銮殿上的弦外之音,如何看清那华美朝服下涌动的人心。
弘灏听得极其专注,眉宇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
这孩子天生就对权力有着敏锐的嗅觉,允礼看着他,心中倍感欣慰。
“今日便到这里吧。”允礼合上手中并未真正翻阅几页的书卷,语气温和,“贪多嚼不烂,这些事,需得慢慢体会。”
他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趁着夜色悄然离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弘灏却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阿玛。”
这一声呼唤,自然而亲昵,早已褪去了最初知晓真相时的试探与生涩,仿佛早已在心底练习了千百遍。
恰在此时,书房那扇沉重的梨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清甜的果香率先飘了进来。
紧接着,安逸端着一碟精心切好的鲜果,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身着宽松的常服,面料是柔软的云锦,颜色素雅,却依旧难掩其日渐丰腴的体态和腹部那明显的隆起。
她的容颜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其实......关于真相的揭开并非某个石破天惊的时刻。
早在弘灏八岁那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种种蛛丝马迹便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孩子敏锐的心思悄然串连了起来。
那源于无数次细微的观察。
他的额娘,瑾妃娘娘,在面对九五之尊的皇阿玛时,永远是那般得体、恭谨、笑容完美无瑕,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经过尺子量过,符合宫规礼制,挑不出半分错处。
但那完美之下,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一种近乎本能的、不易察觉的疏离。
而当他那位十七皇叔,果郡王允礼在场时,一切便不同了。
额娘的神情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眉眼间的线条变得柔和。
他们之间或许交谈不多,但偶尔的眼神交汇,却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信任,那是与面对皇上时截然不同的氛围。
更重要的是感受!
皇阿玛对他确实称得上亲厚,赏赐丰厚,询问功课时也会勉励几句。
但那亲厚之后,总伴随着一种帝王的审视,一种隐晦的权衡与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器物的价值。
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回话要字斟句酌,礼仪要一丝不苟,那种感觉,像是走在一条无形的钢丝上。
相反,果郡王待他,却是截然不同。
那份关爱是毫无保留的,倾尽全力的。
他会耐心纠正他拉弓的姿势,会为他讲解史书中的疑难点,会在只有他们两人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骄傲。
那是一种带着些许纵容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呵护。
弘灏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爱,厚重、纯粹,无需猜疑,更无需他用谨慎的言行去换取。
当所有这些细节汇聚在一起,那个惊人的事实便水到渠成般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没有震惊失色,没有惶恐不安,甚至没有感到丝毫的背叛。
相反,在最初的怔愣之后,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安心和欣喜瞬间包裹了他。
原来那份他一直渴望的、毫无保留的父爱,早已在他身边,只是冠以了“皇叔”的名号。
他只用了一瞬间,便全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为此感到隐秘的快乐。
从此,在这间隐秘的书房内,“阿玛”这个称呼,便成了他们父子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和纽带。
而此刻,安逸端着果盘走进来,清晰地听到儿子那一声自然而然的“阿玛”,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寻常的称呼。
她的目光掠过儿子,与允礼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那其中流淌着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一丝淡淡的、属于家的温馨。
“聊了这么久,润润喉咙。”安逸的声音温柔,将果盘放在书案上。
碟子里是去了核的冰镇梅子、切好的蜜瓜,都是他们父子平日喜欢的。
值得一说的是,安逸如今已经再度有孕了,在明面的宫册记档上,是三个月。
但实际上,她腹中的胎儿已有近四个月。
这份突如其来的身孕,无疑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皇上得知消息后,来看过她几次,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永寿宫,关怀的话语也说得无比动听。
但安逸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温和面具下的审视与权衡愈发明显了。
帝王的恩宠从来都与前朝格局紧密相连。
眼下正值立储的关键时节,弘灏的出色已然引来了众多目光,成为储位的有力竞争者。
此时她再度有孕,若将来再生下一位皇子,无论是对弘灏的助力,还是对原本可能存在的其他安排,都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彻底打破皇上或许正在苦心维持的某种平衡。
这绝非皇上乐见之事。
而允礼一见安逸端着沉甸甸的果盘进来,立刻快步上前,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他极其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瓷碟,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腕,感受到她肌肤的微凉,那份关切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怎么又自己做这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柔责备,更多的则是心疼,“这些琐事,让莲奂她们来做便是。你如今的身子,最忌劳累。”
他的动作流畅而坚定,一只手稳稳端着果盘放下,另一只手则早已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她的后腰,那是一个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
他扶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步步引导她在旁边铺着厚软锦垫的扶手椅上坐下。
“无妨的,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安逸仰头对他笑了笑,顺从地坐下,手不自觉地轻轻覆上小腹。
允礼的目光在她微隆的腹部停留了一瞬。俯身,细心地将一个软枕垫在她腰后,确保她坐得舒适。
弘灏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暖意。
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没有妃嫔,没有郡王,没有皇子,只有相互关怀、彼此牵挂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