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偏殿,佛堂寂静,只有纸钱在铜盆里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檀香袅袅升腾的轨迹。
皇后乌拉那拉氏正垂眸,将今日抄写好的最后一张佛经,缓缓投入跳跃的火舌之中。
纸张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仿佛所有的执念与罪孽也随之短暂地湮灭。
就在这时,沉重而缓慢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透宫墙,清晰地传了进来。
那钟声不同以往,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不容错辨的肃穆与哀恸。
皇后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被打扰清净的不悦以及些许茫然。她侧耳听了片刻,殿外隐约传来的混乱脚步声和压抑的骚动让她皱起了眉。
“外面何事喧哗?”她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略显沙哑,“怎的如此混乱不堪?”
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也是一脸惶惑,连忙躬身:“回娘娘,奴婢也不知,这就去……”
话未说完,一个小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
因为极度惊恐和奔跑,气息紊乱,他连话都说不连贯:“娘、娘娘!娘娘!不、不好了!养心殿……养心殿传来消息……皇上、皇上……驾崩了!”
“驾崩”二字混合着钟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佛堂。
皇后闻言,脸上竟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丝毫波动。
她只是重新垂下眼睑,继续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拨动着手中的那串紫檀佛珠,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寻常话语。
良久......
久到那小太监和宫女都因这死寂的沉默而吓得浑身发抖时,才听见从皇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轻笑。
那笑声起初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随即却像是失控了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充满了无尽的嘲讽、悲凉,以及一种扭曲的、如释重负的快意。
她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挤了出来,直至最后被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呛到,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咳得弯下腰,好不容易才止住。
然后,她伸出手,端过桌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喉咙里和胸腔中那团燃烧的火焰。
看着窗外的夜色,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上手腕那只常年佩戴、水色极好的玉镯。
摩挲了片刻,她竟毫不犹豫地将那玉镯褪了下来,随意地放在了桌上,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接着,她转过身,步履异常平稳地走向那香烟缭绕的佛龛。
她没有看那尊慈悲的佛像,而是伸手,从佛龛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了一个用明黄锦缎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
她走回灯下,一层层打开锦缎。
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佛门法器,而是一个明显是孩童款式的、做工十分精巧的赤金长命锁。
那锁片被保存得极好,金光灿灿,可见其主人平日是何等珍视。
皇后用指尖,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描摹着长命锁上精细的“长命百岁”纹路,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凸起,都熟悉得如同刻印在灵魂里。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温柔,又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怀念。
良久,她才极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额娘的弘晖啊……”
这一声呼唤,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痛苦、遗憾与一个母亲最深沉的思念。
她握紧了那枚冰凉的长命锁,将它紧紧贴在心口,脸上露出了满足而平静的微笑。
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会外间的吵闹,径直朝着内殿的床榻走去。
安然地躺下,侧着身,皇后如同呵护婴儿般将那只长命锁拥在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外面的钟声还在持续地响着,好像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