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祭祀的风波刚过三日,养心殿的旨意便传遍了后宫。
旨意言简意赅,直指莞贵人甄嬛在奉先殿祭祀中“行事不谨,有失仪规,协理宫务亦显力有不逮”,故剥夺其协理六宫之权,命其在承乾宫中静思己过。
虽未明言降位,但这道旨意本身,已足以将她推向后宫舆论的风口浪尖。
宫人们私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莞贵人的协理之权没了!”
“这才多久?风光了没几日,就摔下来了。”
“嘘——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皇上平日里对她多有眷顾,时常召去养心殿说话,只怕这次就不是夺权这么简单了。”
“是啊,看来皇上对莞贵人,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这“真心”二字,在此刻听来,却带着几分微妙的讽刺。
与此同时,景仁宫内,皇帝正与皇后一同用早膳。
精致的碟盏摆满了梨花木桌,气氛看似温馨和睦。
皇后亲自执起甜白瓷勺,为皇帝舀了一碗熬得汤色醇厚、香气扑鼻的老鸭汤,动作轻柔地放在他面前。
她抬眼觑了觑皇帝的神色,见他面色平静,这才状似无意地轻声开口:“皇上,臣妾方才仿佛听见外面有些动静,像是养心殿的人往承乾宫方向去了……可是旨意到了?”
皇帝接过汤碗,并未立刻饮用,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碗壁,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嗯。莞贵人年轻,历练不足,奉先殿祭祀乃庄严大事,竟出此纰漏,难以担当协理之任。让她在宫里好好静思一段时日,于她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皇后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与算计,转瞬即逝。
她面上却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颔首道:“祭祀关乎先祖,本就容不得半分差错,这般处置,也是让后宫众人都引以为戒,谨言慎行。”
话语微顿,皇后的语气愈发温和体贴,仿佛全然在为大局考量:“只是......如今莞贵人没了协理之权,宫里的事怕是要零散些,还好华妃妹妹身子快好了,往后倒能多分担些。”
这话看似体恤,实则是在试探皇上的心思。
若皇帝顺势提出让华妃更多地接手宫务,她再寻机会阻拦;若皇上没这个意思,那么这后宫大权,自然更向她自己手中集中几分。
然而,皇帝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端起那碗老鸭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随即点了点头,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碗汤上,赞道:“今日这汤,火候恰到好处,味道甚是不错。”
见皇帝根本不接话茬,皇后心知不宜再深入,否则便显得自己过于急切,反而落了下乘。
她立刻收敛心神,脸上重新挂上温婉得体的笑容,柔声道:“皇上喜欢便好,这是小厨房用文火慢炖了两个时辰的,最是滋补。您近日操劳国事,多用些。”
旨意下达不过短短数日,承乾宫内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如今,宫门却显得异常冷清,连过往的宫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甄嬛独自坐在寝殿窗边的梳妆台前,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而难掩倦意的脸庞。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通体莹润、雕工精致的羊脂白玉簪。
这是她刚承宠不久时,皇帝赏下的。
彼时他含笑赞她“玉骨冰肌,堪配此簪”。
如今,这玉簪握在手中,却只感到一片冰凉,往日的温存与荣耀,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嘲讽。
自被剥夺协理之权,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周遭的变化。
内务府送来份例物品时,不再像以往那般殷勤周到,甚至偶有拖延或缺漏。
宫中一些原本对她颇为恭敬的低位嫔妃,如今在路上遇见,眼神也多了几分闪烁与疏离。
就连承乾宫内一些原本还算得用的粗使宫人,做事也似乎不如从前尽心尽力了。
世态炎凉,在这深宫之中,体现得尤为赤裸和迅速。
而最让她难堪的,莫过于丽嫔的刻意刁难与奚落。
那日午后,甄嬛心中郁结难舒,便只带了浣碧一人,想去御花园略散散心,透口气。
岂料刚走到千鲤池附近,远远便看见丽嫔带着几名宫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
甄嬛不欲多生事端,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却被眼尖的丽嫔高声叫住。
“哟!这不是咱们昔日风光无限的莞贵人吗?”
丽嫔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到近前,一双凤眼将甄嬛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几日不见,妹妹这气色怎么差了许多?啧啧,也是,如今卸下了协理宫务的担子,心里空落落的,怕是夜里都睡不安稳吧?”
甄嬛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只微微福了福身:“丽嫔姐姐说笑了。妹妹不过是听闻千鲤池景色不错,便想着出来走走。既然姐姐在这,那妹妹也不便打扰了。”
说罢,她不再给丽嫔继续发挥的机会,带着浣碧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丽嫔毫不掩饰的、带着轻蔑的嗤笑声。
夜深人静,承乾宫寝殿内只余一盏孤灯。
甄嬛躺在锦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白日的屈辱、周遭的冷遇,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她的心神。
然而,比这些更让她揪心的是奉先殿那场莫名其妙的祸事。
她反复回想每一个细节。
那用于包裹祭品的绢布,颜色由月白变为米灰,绝非偶然。
她私下里再三问过浣碧,浣碧指天誓日地说,那日从内务府领取祭品时,她亲自核对过,绢布颜色分明是登记在册的月白色,绝无差错。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是谁,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调换了绢布?
她第一个怀疑的自然是卫蓁蓁。
自己分走了她部分宫权,她最有动机借此打击自己。
可仔细推敲,又觉得不合常理。
以卫蓁蓁往日嚣张跋扈、不屑掩饰的性子,若真要对付自己,手段或许会更直接、更狠辣,而非用这种需要精密算计的方式。
更何况,自己协理宫务并未对她造成实质威胁,她似乎犯不着冒此风险。
那会是皇后吗?
皇后表面上一向贤德宽厚,那日在奉先殿事发后,还曾出言为自己转圜,向皇上求情。
可深想一层,自己得宠又掌权,对皇后的中宫之位难道就真的全无威胁吗?
皇后此举,是真心相助,还是……以退为进,故意示好以撇清嫌疑?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
甄嬛只觉得头痛欲裂,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如今失了协理之权,她手下真正信得过、又能办事的人本就不多。
想去内务府查问当日经手绢布的太监宫女,也都屡屡受阻。
昔日那些看似恭敬从命的管事嬷嬷、太监总管,如今也多是推三阻四,语焉不详。
她曾以为自己凭借聪慧与皇帝的几分怜爱,已在这深宫中初步站稳了脚跟,甚至开始触及那令人向往的权力边缘。
却没想到,一场精心策划的风波,便轻易地将她打回原形,甚至比之前更加不堪。
前路茫茫,迷雾重重。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每一次风光都可能暗藏着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