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诚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他像一缕即将熄灭的烛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飘荡,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生命的流逝带走了温度,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他最后的记忆,是那遮天蔽日的百丈魔躯,以及他那个当屠夫的儿子,举起屠刀的背影。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也好,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讲究一个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虽未成仁,能死在妖魔之手,护住几分读书人的气节,也算求仁得仁。
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那个逆子。
他那么厉害,以后,怕是没人能拿着戒尺,逼他背书了。
就在丁守诚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时,一缕奇异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仿佛一道开天辟地的光,强行撕裂了这片死寂。
那香气,霸道,却又温柔。
它带着初春时节,万物复苏的律动,带着盛夏午后,雷雨涤荡的清新,带着深秋原野,五谷丰收的醇厚。
这股香气,不由分说地,钻入了他的七窍,涌入了他那片死寂的意识之海。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奇妙筋道口感的东西,被送入了他的口中。然后,是一口清澈却又浓郁到极致的汤。
汤汁入口。
丁守诚感觉自己吞下的,不是液体。
而是一轮太阳。
一轮浓缩了无穷生命本源的,温暖的,小小的太阳!
“轰——!”
磅礴到无法想象的生命精气,在他那早已千疮百孔,几近坏死的身体里,轰然炸开!
这股力量,没有狂暴地四处冲撞,而是如同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无敌军队,在他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之中,飞速地铺展开来。
那些被血祭抽干的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在这股生命洪流的冲刷下,瞬间被填满,并且以一种更加坚韧,更加宽阔的姿态,被重塑。
那些碎裂的内脏,断裂的骨骼,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没有被粗暴地修复,而是被分解成了最原始的粒子,然后,以一种更加完美,更加充满活力的结构,重新组合。
体内的死气,怨气,以及那血祭留下的种种污秽,在这股纯粹的生命本源面前,连抵抗的资格都没有,便如同积雪遇上烈阳,被瞬间蒸发,净化,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丁守诚的身体,在发生着一场翻天覆地的,从内而外的,神迹般的蜕变。
他那张因为失血和痛苦而扭曲的,苍白如纸的脸,迅速地红润起来。一道道恐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连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他那身破烂的,沾满了血污的长衫之下,原本干瘪瘦弱的身躯,正在重新变得充盈,充满了力量感。
甚至,他那头花白的头发,发根处,竟然有丝丝缕缕的黑发,正在顽强地,生长出来!
苏清妍站在一旁,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丁文端着一碗面,用勺子,一口汤,一口面,极其耐心地,喂给那个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老人。
她看到,随着每一口汤面下肚,那个老人的气息,就以一种违背常理,违背天道的方式,疯狂地暴涨。
从濒死,到恢复生机。
从恢复生机,到完好如初。
从完好如初,到……远胜从前!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丁守诚体内,那原本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气血,此刻正如同奔腾的江河,雄浑,浩荡!他虽然没有一丝修为,但光凭这具肉身的生命力,恐怕寻常的一阶修士,都未必比得上他!
这是什么?
生死人,肉白骨?
不!区区六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眼前这神迹的万分之一!
这分明是夺天地之造化,逆阴阳之定数!是把一个行将就木的凡人,硬生生给重塑成了一尊人形的灵丹宝药!
而做到这一切的,仅仅是……一碗面。
一碗用六阶妖魔的血肉,做出来的清汤面。
苏清妍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丁文手中的那个破口粗瓷碗。她的眼神里,没有了贪婪,只剩下最纯粹的,最原始的敬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在面对那毁天灭地的六阶妖魔时,会流露出那种……看到食材的眼神。
因为,在那把屠刀之下,在那份神鬼莫测的“厨艺”面前,所谓的妖皇魔帝,所谓的法则存在,真的,就只是一块块等待处理的“肉”而已。
她看着丁文,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父亲嘴角的汤渍,动作自然而然。
那个挥手间屠神戮魔的禁忌存在。
这个在院子里给老父亲喂面的孝顺儿子。
两个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真实的形象,在苏清妍的脑海中,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让她神魂都为之颤栗的,极致的荒诞与反差。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
丁文甚至把最后一口汤,都让父亲喝得干干净净。
“嗝……”
一声响亮的,充满了满足感的饱嗝,从丁守诚的口中,毫无预兆地传出。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能看清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每一片新抽出嫩芽的脉络。能听到院墙之外,几条街远处,幸存者们压抑的哭泣与欢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布满了老茧和皱纹。但此刻,这双手,却充满了力量。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股奔腾不休,仿佛永远不会枯竭的磅礴气血。
他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不,比二十年前,还要强健,还要充满活力。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滞。那身在战斗中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长衫,穿在他这具脱胎换骨的身体上,竟有了一种宗师临凡的别样气度。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身体变化。
他只是抬起头,目光,落在了眼前那个端着空碗,脸上还带着几分憨厚笑容的儿子身上。
脑海中,那惊天动地的一刀,那分崩离析的魔躯,那毁天灭地的能量球,如同潮水般涌来。
然后,又如同潮水般退去。
最终,只剩下眼前这张熟悉的,让他又爱又恨的脸。
丁守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这一生,读圣贤书,明事理,知敬畏。他敬畏天地,敬畏君王,敬畏那冥冥之中,主宰万物的“理”。
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可今天,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儿子,就是那个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最大的“理”。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无数的疑问,无数的震惊,无数的担忧,都堵在了喉咙里。
你到底是谁?
你这身本领,从何而来?
你杀了那样的怪物,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可最终,当他看到儿子那双清澈的,带着关切的,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眼睛时,所有的问题,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仿佛要将一辈子的惊愕与无奈都吐尽的叹息。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破烂的衣冠,对着丁文,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古老而郑重的,学生对老师的礼节。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复杂,混杂着震撼,欣慰,骄傲,以及一丝丝疏离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儿……原来,早已是陆地神仙。”
这句话,不是疑问,不是感慨。
而是一个老秀才,在见证了远超自己认知极限的神迹之后,用尽毕生所学,给自己这个“逆子”,下的最准确,也是最无奈的定义。
丁文挠了挠头,似乎没听懂父亲话里的深意,只是憨厚地笑了笑。
“爹,你没事就好。”
他端着碗,转身走向厨房。
“锅里还有,你要不要再来一碗?”
“……”
丁守诚看着儿子的背影,刚刚升起的那点“仰望神仙”的疏离感,瞬间被噎得烟消云散。
他哭笑不得,最终,只能再次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
就算是神仙,那也是我丁守诚的儿子。
神仙,也得吃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