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诚终究是没有再问。
儿子的那番“杀猪安心论”,像一把比“屠神刀典”更锋利的刀,剖开了他信奉了一辈子的圣贤世界,让他看到了内里那血淋淋的,名为“人心”与“世故”的复杂脉络。
他一生追求“知”,却从未像今夜这般,感觉自己“无知”。
他以为儿子是烂泥扶不上墙,却原来,儿子早已站在云端,俯瞰着他这只在泥潭里打滚的蝼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圣贤与神仙,谁的道理更高明?
丁守诚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他只知道,天亮之后,他还是要拿起戒尺,逼着这个神仙儿子背《论语》,《孟子》。
这是他作为父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坚持。
神仙的道理,他管不着。
但老子的道理,丁文必须听。
……
夜色下的白羽城,满目疮痍。
城主府,早已在枯骨教的突袭中化为一片废墟。临时搭建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铁块。
新任城主,白羽剑宗宗主——李玄贞,正看着手下呈上来的战损报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一夜,白羽城修士死伤超过七成,凡人百姓更是十不存一。若非最后那头六阶妖魔被神秘高人抹除,此刻的白羽城,恐怕已是一座真正的死城。
“宗主,苏师妹……回来了。”一名弟子在门外低声禀报。
李玄贞精神一振,连忙道:“快请!”
不多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光彩的苏清妍,走了进来。她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神魂依旧停留在南城那个小小的院落里,尚未归来。
“清妍,你没事就好。”李玄贞看到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随即急切地问道,“你可见到了那位出手的高人?可知其身份来历?他……有何吩咐?”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所有幸存修士心中最大的疑问。
那位高人,究竟是谁?
为何要救白羽城?
他现在又在何处?
苏清妍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那一张张期盼、敬畏、好奇的脸。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蹲在地上,给父亲喂面的懒散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梦呓般的颤抖。
“那位前辈……我见到了。”
“他不住仙山洞府,不住琼楼玉宇。”
“他就住在南城,丁家肉铺。”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丁家肉铺?
那个终日被老秀才拿着戒尺追打的,憨厚木讷的屠夫小子?
这怎么可能!
一个资格最老的剑宗长老,忍不住开口质疑:“苏师侄,你是不是……看错了?那丁家小子我见过,平平无奇,毫无修为,怎么可能是……”
“住口!”李玄贞厉声喝断了他的话。
他死死地盯着苏清妍,从她那混杂着敬畏与迷茫的眼神里,他知道,这绝不是玩笑。
“那位前辈……”李玄贞的声音,也变得干涩起来,“真的是……那个屠夫,丁文?”
苏清妍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她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缓缓说出了丁守诚在院子里,对儿子下的那个定义。
“丁老秀才说,他儿子,早已是……陆地神仙。”
“轰!”
“陆地神仙”四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小小的议事厅内轰然炸响。
所有人的大脑,都在这一刻,彻底宕机。
他们想过那位高人可能是路过的隐世大能,想过是某个超级宗门的太上长老,甚至想过是王朝供奉的绝顶高手。
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一刀抹除六阶妖魔,救下整座城池的,会是他们眼皮子底下,那个最不起眼的,杀猪的丁文。
那个被他们视作凡尘蝼蚁,甚至在心中曾有过几分鄙夷的少年。
巨大的荒诞感,与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们……曾经与一位陆地神仙,比邻而居。
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李玄贞的脸色,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变幻了数次。从震惊,到骇然,再到狂喜,最终,化作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然。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来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立刻!打开我白羽剑宗的宝库!将那株千年血参,那块天外陨铁,还有我珍藏了三百年的那三卷《云篆丹经》,全部取出来!”
“另外,传令下去,召集城中所有二阶以上的修士,沐浴更衣,准备随我……前去南城,拜见神仙!”
一名弟子骇然道:“宗主,现在已是深夜,如此兴师动众,是否会惊扰了那位前辈?”
“蠢货!”李玄贞一脚将他踹开,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神仙当面,岂容我等凡夫俗子,以常理度之?!”
“今夜,若不能让前辈感受到我白羽城的诚意,明日,我等皆是白羽城的罪人!”
“这是天大的机缘!是我白羽城,乃至整个卧龙王朝,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我等凡人,所能做的,唯有……献上一切,表示敬畏!”
李玄贞的声音,在废墟般的城主府中回荡。
他很清楚,一位“陆地神仙”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白羽城从此将成为整个天下的焦点。
那意味着,他这个小小的城主,将有机会,触碰到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更高的天空。
前提是,他能抱紧这条,从天而降的,最粗的大腿。
半个时辰后。
一支诡异的队伍,在寂静的深夜里,悄无声息地,从城主府出发,向着南城而去。
队伍的最前方,是新任城主李玄贞。他换上了一身最隆重的宗主法袍,神情肃穆,眼神狂热,仿佛一个即将面见神只的,最虔诚的信徒。
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白羽城仅存的修士。他们一个个屏息凝神,脚步轻得生怕踩死一只蚂蚁。
在队伍的中央,是几名弟子,用最珍贵的锦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个玉盒。盒中,散发出让所有修士都为之疯狂的灵气波动。
那里面,是白羽剑宗数百年来,积攒下的,最珍贵的底蕴。
而此刻,它们只是这位新任城主,用来敲开神仙家门的,微不足道的……见面礼。
队伍一路沉默。
当那间破败的,挂着半扇烂木门的丁家肉铺,出现在视野中时。
李玄贞,停下了脚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身后所有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他独自一人,怀着朝圣般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扇在夜风中,发出“吱呀”声响的,凡俗的木门。
仿佛,那不是一扇门。
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神域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