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丁守诚成了六阶大儒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和丁文,以及那条好像聪明了不少的狗,整个白羽城,无人知晓。
他依旧每天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拿着一本圣贤书,坐在院子里,或是肉铺的柜台后,摇头晃脑地读着。
只是,他现在遇到了新的烦恼。
第一个烦恼,是他的外貌。
一夜之间年轻了三十岁,从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秀才,变成了一个面如冠玉,气质儒雅的中年美男子。这让他出门时,收获了无数异样的目光。
街坊邻里,都不认识他了。
第二个烦恼,来自读书本身。
以前,他读圣贤书,是钻研,是学习,是仰望。
现在,他再读这些书,却像是在看一个老朋友的笔记。书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在他面前演化出无穷的奥妙。以前许多晦涩难懂的义理,此刻一看,便豁然开朗。
他甚至觉得,有些地方,圣人说得……好像也不全对。
这个念头一出来,吓得他赶紧把书合上,口中默念“罪过罪过”。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小学生,忽然拥有了大学教授的知识储备,再回去看一年级的课本,既觉得亲切,又觉得……有点过于简单了。
这让他陷入了一种既兴奋又迷茫的状态。
但最大的烦恼,还是来自于那缸“神卤”。
孔希文走后,丁文就把那株“九转生死莲”给炖了。可那缸被“不朽骨心”浸泡了许久,又融合了莲花道韵的老卤,却依旧神异非凡。
虽然没了生死转化的逆天之力,但其中蕴含的精纯生机和法则余韵,对凡人而言,依旧是无上至宝。
“丁家神卤”的传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丁文赶走了几波上门求“神水”的百姓后,麻烦,终于升级了。
这一日,丁文正在肉铺里剔着骨头,丁守诚在柜台后看书。
巷子口,缓缓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停稳,一个身穿锦缎,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走了下来。
那管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径直走进了丁家肉铺。
他先是嫌弃地皱了皱眉,似乎对这里的油腻环境很不适应,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了柜台后,那个气质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中年儒生”身上。
“请问,阁下可是丁守诚,丁老先生?”管家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
丁守诚放下书,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正是在下,阁下有何贵干?”
“在下王德,是城东王家的管事。”王管家自我介绍道,言语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优越感,“我们家主,听闻丁老先生家中有神物,能治百病,活死人,肉白骨,特命我前来,与老先生商议一桩大富贵。”
丁守诚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丁文剔骨头的刀,停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动了起来,只是下刀的力道,似乎重了几分。
“哦?什么大富贵?”丁守诚的语气,古井无波。
王管家以为他动心了,脸上的笑容更盛。他将手中的红木盒子,放在了油腻的柜台上,打了开来。
盒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金灿灿的金叶子。
“这是我们家主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王管家昂着下巴,“我们家主说了,只要老先生愿意与王家合作,将府上的‘神水’,交由我们王家来经营。王家,愿意出这个数。”
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百两黄金,买断您的方子。另外,日后‘神水’售卖所得的利润,您,占一成。”
王管家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丁守诚,等待着他露出欣喜若狂,感恩戴德的表情。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一个穷了一辈子的老秀才,一个油腻的屠夫,突然撞上了这等泼天的大运。王家愿意分他们一成利,已经是看在他们是“发现者”的份上,格外开恩了。
然而,丁守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盒子里的金叶子。
他只是重新拿起了书,淡淡地说道:“阁下请回吧。我家没有神水,只有一缸泡猪下水的老卤。那不是能卖的东西。”
王管家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拒绝。
而且拒绝得如此干脆。
是嫌少?
“丁老先生,您可要想清楚了。”王管家的语气,冷了下来,“五百两黄金,外加一成的利,足够您下半辈子,不,下下辈子,都衣食无忧了。您寒窗苦读一生,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吗?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
丁守诚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与我如浮云。阁下的好意,心领了。”
他此刻的心境,早已非吴下阿蒙。
区区黄金,在他这个一步登天的六阶大儒眼中,与路边的石子,又有何异?
他更在意的,是对方话语中那股理所当然的,将别人家的东西,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的强盗逻辑。
这,不合“礼”,更不合“道”。
“你!”王管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平日里走到哪里,不是被人奉承巴结?今天,竟然在一个穷秀才这里,吃了个闭门羹。
他目光阴沉地看了一眼丁守诚,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个只顾着埋头剔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屠夫儿子。
“好,好,好!”王管家连说三个“好”字,脸上却无半点笑意,“丁老先生果然是清高之人,是我王德唐突了。既然如此,那便告辞!”
他“啪”的一声,合上盒子,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阴恻恻地说了一句:“老先生,这世道,不是光靠读书,就能安稳过日子的。有时候,福气太大,是会压死人的。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带着人,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丁守诚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不是因为那句威胁而害怕,而是因为,对方的行径,已经触及了他作为儒道修士的底线。
“逆子。”他忽然开口。
“嗯?”丁文放下手中的剔骨刀,抬起头。
“你说,爹要是现在去他们家,跟他们讲讲‘仁义礼智信’的道理,他们会听吗?”丁守诚一脸认真地问道。
丁文看着自己老爹那张跃跃欲试的脸,沉默了。
他感觉,自从喝了那碗汤之后,自己这个老爹,好像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以前那个遇到事情,只会叹气,讲究“以和为贵”的老秀才,似乎……变得有点好斗了?
“爹。”丁文拿起一块磨刀石,开始不紧不慢地,打磨着手中的屠刀,发出“唰唰”的声响,“讲道理,是跟人讲的。”
丁守??诚若有所思。
“那跟他们,该讲什么?”
“唰——”
丁文手腕一翻,屠刀在磨刀石上,划出一道森冷的寒光。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晚了,肉铺该打烊了。回家做饭。”
丁守诚看着儿子那平静的侧脸,和他手中那把越来越亮的屠刀,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开始收拾柜台。
是啊,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至于那些不讲道理的人……
道理讲不通,总有别的东西,能让他们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