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妖司的后院,药味刺鼻。
林默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上盖着一块浸透了安神药液的湿布,可他身体的颤抖,却始终无法平息。他的识海受了重创,那惊鸿一瞥所见的血海尸山,那柄解构万物的屠刀,已化作了无法驱散的梦魇,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反复上演。
周通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霾。他已经屏退了所有人,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林默两人,以及那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周通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声音沙哑地开口:“怎么样了?”
林默的嘴唇动了动,没有睁眼,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死不了。但我的‘明察秋毫’,怕是废了。”
神通被废,对于一个修士而言,无异于武者被断了手脚。周通的心沉了下去,但他更清楚,林默此刻的道心,比神通的伤势更严重。那个年轻人,或者说那个怪物,只是坐在那里,就几乎毁掉了一个前途无量的镇妖司校尉。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周通问出了这个他最恐惧的问题。
林默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盖在脸上的湿布都浸出了血丝。他像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晌,才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词:“……屠宰场……万物的……终点……我们……是肉……”
周通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他听不懂,但每一个字都让他汗毛倒竖。他想起了丁守诚那浩瀚如岳的儒道威压,想起了那三个冰冷死寂的傀儡家丁,更想起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懒洋洋的年轻人。
白羽城,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家子神仙?不,神仙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他们。
“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周通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黑木谷与青云剑派,皆因内部分赃不均,自相残杀而亡。卷宗,我亲自来写。从今天起,镇妖司上下,任何人不得再提‘丁家肉铺’四个字,不得踏入城南安乐巷半步。违令者,废去修为,逐出白羽城!”
这是命令,也是他能想到的,保护自己手下这帮兄弟的唯一办法。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身体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恐惧,在达到极致之后,剩下的便是麻木的顺从。他知道,周通是对的。面对那样的存在,任何窥探,都是一种自杀。
周通走出房间,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抬头望向城南的方向,眼神复杂。他忽然觉得,白羽城或许不是藏了一条龙,而是住着一尊……随时可能醒来的,远古凶神。
而他这个小小的镇妖司指挥使,能做的,就是每天祈祷,这位凶神,能一直安稳地睡下去。
……
丁家小院里,风波过后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
周通和林默落荒而逃,丁守诚那股外放的浩然正气也缓缓收回体内。他看着满脸无所谓的儿子,终究是没忍住,长叹一声,拿起桌上的戒尺。
“你……你跟我进书房!”
丁文一脸无奈地跟着老爹进了书房。金条悄悄跟在后面,从门缝里探进一个狗头,准备看戏。
“跪下!”丁守诚厉声道。
丁文从善如流,找了个蒲团,盘腿坐下了。
丁守诚看着他这副滚刀肉的模样,举起的戒尺,悬在半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他气得胡子都在抖:“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麻烦!镇妖司代表的是朝廷!你惊走了他们,可万一惊动了京城里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该如何收场?”
“爹,不是我惹麻烦,是麻烦自己找上门。”丁文开口,语气平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道理,我懂。可总不能因为怕被疯狗咬,就自己先把腿打断吧?”
丁守-诚一愣,竟被儿子这番歪理给问住了。
丁文继续说:“那黑木谷是什么货色,您比我清楚。镇妖司那两个人,也不是傻子。他们今天被吓破了胆,回去之后,只会想尽办法把这事捂住,绝不敢声张。至于京城……白羽城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皇帝佬儿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哪有功夫管我们这山高水远的小地方死了几个不入流的修士。”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冷静得不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丁守诚看着儿子那双深邃的眼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每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儿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一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冷酷?
“那你也不能……不能把人家的药圃都给挖回来啊!”丁守诚憋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指摘的道德污点,“这与强盗何异!”
“爹,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丁文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这是资源回收,是变废为宝。那些灵草在他们手里,是毒药;在我手里,是给您补身子的养生汤。孰是孰非,一目了然。这叫‘取之于恶,用之于善’,合乎大道。”
丁守诚张了张嘴,被怼得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圣贤道理,在儿子的逻辑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你……你……”他指着丁文,你了半天,最后泄气地把戒尺往桌上一拍,“歪理!都是歪理!罚你……罚你把《礼记》给我抄一百遍!”
说完,他便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丁文看着老爹的背影,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他知道,老爹这是妥协了。
走出书房,金条立刻凑了上来,狗脸上满是崇拜:“主人,牛!您这口才,不去当个状师都屈才了!死的都能让您说成活的。”
“少拍马屁。”丁文踢了它一脚,“去,看看那三个木头疙瘩,有没有把院子打扫干净。”
金条立刻领命而去,跑到院子里,人立而起,叉着腰,对着三个傀儡家丁指指点点。
“丁一,你这地扫得不干净,还有片叶子!返工!”
“丁二,桌子擦亮点,要能照出本大爷英俊的狗脸!”
“丁三,你……你站着干嘛?没活干了?去,给本大爷捶捶背!”
丁一、丁二、丁三眼中的红光闪了闪,似乎在处理这条复杂的指令。片刻后,丁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金条身后,伸出那蒲扇般的大手。
“啊!轻点!轻点!要死了要死了!谋杀亲爹啊!”
院子里,顿时响起了金条杀猪般的惨叫。
丁文靠在门框上,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京城的方向,确实有几朵不怎么祥和的云。
小池塘的涟漪,总会传到大江大河里去。麻烦,迟早会来。
不过,那又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神来,就屠神。佛来,便宰佛。
他丁文,只是个屠夫。这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皆是食材。
无非是,处理起来,麻烦一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