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诚睁开了眼。
他看着跪了一地的达官显贵,又看了看自己儿子那张平静的脸,心中一声长叹。
他本是个迂腐的读书人,信奉“君子远庖厨”,最看不惯打打杀杀。
可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儿子用这种最直接、最“不讲道理”的方式,为他创造出了一个最适合“讲道理”的环境。
他没有去扶任何人,只是端起那碗汤,轻轻吹了吹,浅呷了一口。
暖意入喉,驱散了心中的些许不适。他清了清嗓子,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赵匡,声音平淡却威严。
“赵城主,请起吧。”
赵匡身体一颤,却不敢动,只是颤声说道:“晚辈……晚辈不敢!请前辈恕罪!”
“老夫并非什么前辈,只是一介奉诏入京的腐儒。”丁守诚将汤碗放下,手按在了桌上的《春秋》书卷上,
“老夫让你起来,你便起来。圣人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是朝廷命官,是这通州城的父母官,如此跪拜,成何体统?这让通州城的百姓见了,又该如何看待朝廷法度?”
一番话,不带丝毫烟火气,却让赵匡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戒尺狠狠打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他咬着牙,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躬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丁守诚的目光,又落在了瘫软在地的青虚子身上。
“这位道长,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你修的是道,求的是超脱,为何还要为了一点身外之物,替人摇旗呐喊,颠倒黑白?你那镇观之宝,真假且不论,照的究竟是妖魔,还是你自己心中的贪念?”
青虚子浑身剧震,一张老脸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丁守诚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在每个人心头响起。
“诸位,皆是修行有成之士,当知‘天道酬勤’。可勤于何事?是勤于修炼,正心诚意,还是勤于钻营,趋炎附势?今日之事,起因是一张悬赏告示。
为了一纸虚名,万贯灵石,你们便可不问青红皂白,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刀剑相向。这与山间的匪盗,又有何异?若正道皆是如此,那魔道,又在何处?”
他没有一句喝骂,没有一句威胁,说的都是最朴素的圣贤道理。
可这些道理,从他这个刚刚展现了碾压性实力背景的“腐儒”口中说出,却比任何威逼利诱都更具力量。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赵匡等人,额头冷汗涔涔,只觉得这位老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他们最虚伪,最不堪的地方,让他们无所遁形。
丁文一边听着,一边夹起一块烤得外酥里嫩的乳鸽,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补充了一句:“我爹的意思是,想当匪盗可以,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前几天野狼客栈那帮人,就有点想不开。”
“噗通!”
刚刚被丁守诚“劝”起来的赵匡,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野狼客栈!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终于将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
难怪,难怪连镇魔司都束手无策的黑店会一夜之间人间蒸发!难怪林惊风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态度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原来,都是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做的!
恐惧,再次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终于明白,这对父子,一个讲“道理”,一个讲“物理”。哪个他都惹不起。
“老先生教训的是!晚辈……晚辈知错了!晚辈糊涂啊!”赵匡涕泪横流,对着丁守诚连连叩首,“晚辈身为朝廷命官,却识人不明,听信谗言,险些酿成大错!请老先生责罚!”
“责罚谈不上。”丁守诚摇了摇头,他要的不是这个。他看向慕寒嫣,问道:“姑娘,那份告示,可还在?”
慕寒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丁守诚转向赵匡,语气不容置疑:“明日一早,老夫要看到一份新的告示,贴满通州城。就说瑶光剑派叛徒慕寒嫣一案,乃是宗门内斗,奸人构陷。经城主府查明,慕姑娘品行高洁,与魔道毫无瓜葛。之前悬赏,纯属诬告,就此作废。你,可能做到?”
赵匡闻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能!能!晚辈立刻就去办!不仅如此,晚辈愿以城主府的名义,为慕姑娘正名,并昭告北境,凡在通州境内,再有以此为借口寻衅滋事者,皆按我大夏律法,严惩不贷!”
他很清楚,这是对方给他的一个台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必须抓住了。
“还有,”丁文啃完了乳鸽,用餐巾擦了擦手,慢悠悠地开口,“我爹他们要去神都,路途遥远,马车有些颠簸。我听说城主府里,有一辆用‘千年铁木’和‘云纹暖玉’打造的四轮马车,坐着很稳当。”
赵匡心头一哆嗦,那可是他最珍爱的座驾,冬暖夏凉,自带聚灵法阵,价值连城。
但他哪敢说半个“不”字,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是!前辈说的是!那辆马车,正好配得上老先生的身份!晚辈这就命人准备好,明日一早,便送到客栈去!”
“嗯,还算懂事。”丁文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爹,吃饱了,道理也讲完了,咱们回去歇着吧。这里的菜,看着好看,味道也就一般,还不如金条找的烧鹅。”
丁守诚也站了起来,抚了抚衣袖,看都没再看跪了一地的众人,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慕寒嫣紧随其后,路过赵匡身边时,她的脚步顿了顿,眼神复杂。她怎么也想不到,困扰了她数月,让她九死一生的追杀令,竟然就在这样一顿饭的功夫里,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被解决了。
丁文父子,带着慕寒嫣和肩膀上打着饱嗝的金条,在林惊风和一众甲士战战兢兢的护送下,离开了城主府。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大殿内那凝固的空气,才终于开始流通。
赵匡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
“城主大人……”青虚子颤颤巍巍地爬过来,“那……那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匡惨然一笑,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敬畏。
“神圣?不,那不是神圣……”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梦呓,“那是行走在人间的……禁忌。”
今夜之后,通州城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