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老宫人赵嬷嬷之事,虽被李文正严令不得外传,但在这深宫之中,何曾真有密不透风之墙?一些零碎模糊的言语,终究还是如滴入静水的墨点,悄然晕染开来。
传闻愈发离奇,有说太子殿下乃仙童转世,口吐仙气便能活死人肉白骨;有说太子身具异宝,能吸纳病痛;更有甚者,窃窃私语那是否是什么不祥的巫蛊之术。流言蜚语,真真假假,为夏衍本就神秘的形象更添了几分扑朔迷离的色彩。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国君夏胤耳中。他虽不全信,但联想起夏衍降生异象、抓周奇景、夜宴惊鸿,心中那根弦不由得越绷越紧。他可以接受太子天赋异禀,但绝不能接受任何脱离掌控、可能危及社稷稳定的未知因素。
“宣太医令。”夏胤放下奏折,语气听不出喜怒。
片刻后,太医令匆匆赶来,跪伏于地。
“永巷赵氏之疾,究竟如何?朕要听实话。”夏胤目光如炬,直视下方。
太医令冷汗涔涔,不敢隐瞒,将当日诊断之情细细禀报,尤其强调了那“不合医理”、“脉象骤变”的诡异之处,最后叩首道:“陛下,臣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病症…与其说是病症,不如说…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夏胤声音微沉。
“像是…其体内顽疾痼垢,被一股沛然温和之力,一朝涤荡干净,只余虚弱体魄需慢慢将养…”太医令硬着头皮说出这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判断。
夏胤沉默片刻,挥退了太医令。
他独自坐在御书房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案。涤荡痼垢?沛然温和之力?这绝非寻常手段!衍儿他…究竟身怀何种秘密?
疑虑与担忧最终压过了父亲的慈爱。他必须弄清楚!这不仅关乎太子,更关乎国本!
翌日,一道措辞严谨的密旨分别送至钦天监与翰林院。
旨意很简单:借探讨养生祛病之名,组织太医署精锐,并由玄诚真人与李文正亲自陪同,对太子夏衍进行一次全面的“探察”。美其名曰“关怀储君康健”,实则是要以举国之力,探查其身体乃至神魂的奥秘,务必弄清那“异力”之源!
玄诚真人与李文正接到密旨,心中皆是一沉。他们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陛下已不再满足于暗中观察与引导。
皇命难违。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东宫一间特意清空的偏殿内,气氛却显得有些凝滞。
夏衍安静地坐在软椅上,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一群神色恭敬却难掩紧张的白发太医,以及站在一旁、面色复杂的玄诚真人与李文正。他并不明白这将是一次针对他的“探查”,只以为是父王关心他的身体。
太医令亲自上前,先是循例问安,然后小心翼翼地为其诊脉。他的手指搭上夏衍纤细的腕脉,屏息凝神,仔细感应。
然而,片刻之后,他眉头越皱越紧。
夏衍的脉象…平和有力,气血充盈,筋骨强健,比任何同龄的孩童都要健康,甚至…健康得有些过分完美,仿佛一块无瑕美玉,找不到任何一丝杂质或病气。
但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地方!人食五谷,感寒暑,岂能毫无瑕疵?这脉象,完美得不似凡人!
“如何?”夏胤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他竟亲自来了,于幕后聆听。
太医令慌忙收回手,跪地回禀:“陛下,殿下玉体…康泰无比,臣…臣愚钝,探查不出任何异状。”
“换人!”夏胤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另一位以真气探脉着称的老太医上前,指尖蕴含一丝温和真气,欲深入探查夏衍经脉深处。
然而,他的真气甫一进入夏衍体内,便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并非被吞噬或抵抗,而是仿佛融入了一片温暖、浩瀚、平静的海洋,瞬间被同化、消弭,不起半点波澜。
老太医骇然变色,连退两步,如同见了鬼一般:“陛…陛下!臣的真气…消失了!殿下体内似有…似有无边汪洋,深不可测!”
屏风后的夏胤呼吸似乎重了一分。
玄诚真人与李文正对视一眼,心中了然。果然如此!夏衍的体质,已非凡俗概念中的“身体”。
接下来,太医们又尝试了观气色、察舌苔、甚至动用了一件传承已久的法器“窥元镜”,据说能照见修士元气根基。
但当镜光投向夏衍时,镜面却一片朦胧,只映出一团柔和、纯净、无法形容的温暖光晕,任何具体的脉络、窍穴、气海景象都无法呈现,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超脱了这件法器的窥探范畴。
所有手段,尽数失效!
太医们面面相觑,汗流浃背,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形。这太子殿下,仿佛就是一个“健康”概念的本身,任何探查疾病、弱点的办法,在他身上都毫无意义。
夏胤在屏风后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缓缓起身,并未走出屏风,只留下一句听不出喜怒的话:“既然太子无恙,朕便放心了。有劳诸位爱卿。”
言罢,脚步声渐远。
殿内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夏衍自始至终都安静配合,此刻才仰起小脸,看向玄诚真人与李文正,清澈的眼中带着一丝不解:“真人,老师,他们…是在找我哪里不舒服吗?可是我很好呀。”
他的语气纯粹而坦然。
玄诚真人看着他一无所知的纯净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轻声道:“是啊,殿下很好。是陛下…太过关心殿下了。”
探查虽无果而终,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入了夏胤心中。疑虑非但未消,反因这无法理解的“正常”而愈发滋长。
几日后,一个关于赵嬷嬷的后续消息,被秘密呈报给了夏胤和李文正。
那日之后,赵嬷嬷的身体确实一日好过一日,胃口大开,精神健旺,仿佛年轻了十岁。宫中皆言太子神异。
然而,细心的太医却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现象:赵嬷嬷的身体“恢复”得极好,好到远超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水平,但她早年因劳累积下的一些细微暗伤、衰老痕迹,却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一种强大的“生机”暂时覆盖、压制了下去。
就仿佛…一棵内部已然有些枯朽的老树,被强行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枝繁叶茂,但那腐朽的本质,并未被真正逆转。
她的“愈”,是一种生命状态的极致提升与维持,而非从根本上“修复”了所有的残缺与岁月的痕迹。
“似愈非愈…”李文正得到回报后,独自在书房中踱步,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夏衍抚摸古梅树的场景——那枯槁树皮细微的湿润,而非瞬间焕发的生机。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之前推断夏衍的力量是“共鸣与滋养”,如今看来,或许更准确的描述是…
“赋予生机”与“维持存在”!
它不能违背根本规则(如逆转衰老、起死回生),却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将一件事物的“生命状态”推动并维持在其所能达到的、最完美、最健康的“峰值”!
所以赵嬷嬷能恢复到她身体潜能所能支撑的最佳状态,却无法真正返老还童。
所以古梅树能焕发一丝微弱的生机,却无法瞬间开花结果。
所以晚香玉能抵抗暑热维持精神,寒玉心能散去寒气变得温润。
这力量,不修改“剧本”,却能最大化激发“演员”自身的潜能!
“这…这简直是…”李文正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这近乎于…生命本身的守护法则的具象化啊!”
想通此节,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这样的力量,存在于一位即将卷入权力旋涡的太子身上,是幸,还是不幸?
它太过纯粹,也太过…脆弱。
因为它只懂得“生”,不懂得“争”。
而这个世界,处处是纷争。
玄诚真人得知后续后,亦久久无言,最终只对李文正说了一句话:“此子,非池中之物。这大夏皇宫,这东神神洲,甚至这九寰道衍界…或许都太小了。”
他们都知道,经此一事,陛下心中的隔阂恐已种下。
而夏衍,依旧每日在花园里看着云卷云舒,听着鸟鸣虫吟,对自己悄然掀起的波澜与深藏的奥秘,仿佛浑然不觉。
他只是本能地,向他觉得“不舒服”的事物,伸出温暖的小手。
仅此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