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木镇那日,晨雾稀薄,远山如黛。镇口聚了不少闻讯赶来相送的镇民,虽大多依旧面带病容,步履虚浮,但眼中已有了切实的生机与感激。陈老领着几个恢复较好的汉子,提来了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野果、几张新烙的粗面饼,甚至还有一小布袋镇民们凑出来的铜板,执意要塞给夏衍。
“小先生,您是我们青木镇的大恩人…这点东西,您路上垫垫肚子…钱不多,是大家一点心意…”陈老声音哽咽,说着就要跪下。
夏衍连忙扶住他,只从那篮子里取了一枚野果和一张饼,将剩下的和那袋铜板轻轻推回,声音清澈而坚定:“大家的心意我领了。这些留给更需要的人。病去如抽丝,好生将养,便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他目光扫过那些依依不舍的面孔,心中温暖,却并无留恋。他知道,自己的路不在此处驻足。
最终,在镇民们千恩万谢的目光中,他带着雪焰,再次踏上了东行的官道。背影依旧单薄,却比来时多了一份沉静的气度。
青木镇的经历,如同一次淬火。愿力的耗尽与重燃,众生绝望与希望的冲刷,让他对自身的力量有了更深的掌控,也对这红尘世间的苦难与坚韧,有了更切肤的认知。
官道逐渐繁忙起来,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走了大半日,前方出现了一个规模远比青木镇大上许多的集镇,道旁石碑上刻着“安澜驿”三个大字。此处乃是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商队多在此歇脚换马,镇中客栈、酒肆、货栈林立,人声鼎沸,喧嚣异常。
一踏入镇子,一股混杂着汗水、牲畜、香料、酒肉以及各种货物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与青木镇的压抑死寂截然不同,充满了活色生香的市井活力。
雪焰似乎有些不适应的喧闹,紧紧贴着夏衍的腿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
夏衍寻了一处人稍少的街角,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与雪焰分食了,权作午饭。他一边吃着,一边安静地观察着这繁华的集镇。他看到锦衣华服的商贾在高谈阔论,看到赤膊的脚夫扛着沉重的货物汗流浃背,看到卖艺的杂耍艺人周围爆发出阵阵喝彩,也看到角落里蜷缩着的乞丐伸出肮脏的手…
众生百态,喜怒哀乐,如此鲜明而直接地呈现在眼前。
吃完东西,他正准备继续赶路,绕过镇子以免卷入过多人流,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女子的哭泣与男子的呵斥。
人群迅速围拢过去,指指点点。夏衍本不欲多事,但那哭声中的绝望与无助,却让他脚步不由自主地移了过去。
只见人群中央,一个穿着粗布衣裙、鬓发散乱的中年妇人正瘫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她面前散落着一地碎裂的瓷片,依稀能看出原本是个造型古朴的花瓶。一个穿着绸缎马甲、满脸精明相的胖商人,正指着妇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哭!哭有什么用!我这可是前朝的青花瓷瓶!价值五十两银子!被你个蠢妇一头撞碎了!赔!今天不赔钱,就把你拉去见官!”
那妇人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哀求:“张掌柜…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方才被人群一挤…我才…我哪有五十两银子啊…我男人病着,等着我抓药回去…求求您高抬贵手…”
“我管你男人死不死!我的瓶子碎了就得赔!没钱?没钱就拿你身上这破衣裳抵!再不行,把你拉去卖了抵债!”那张掌柜唾沫横飞,气势汹汹,旁边几个伙计模样的壮汉也围了上来,面露凶光。
周围围观的人群,有的面露同情,窃窃私语;有的则事不关己,看热闹不嫌事大;更有几个似乎与那张掌柜相熟,在一旁帮腔起哄。
那妇人见求救无门,愈发绝望,哭声凄厉。
夏衍的小眉头紧紧皱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妇人身上的悲痛与恐惧真实无比,而那张掌柜,虽看似愤怒,其情绪底层却隐藏着一丝狡诈与贪婪。地上那堆瓷片…他的愿力感知虽不擅鉴物,却隐约觉得那瓷器碎裂的断口似乎过于“新”了些,缺乏古物应有的温润气息?
但他无法确定。红尘纷扰,真假难辨,远非青木镇那般善恶分明。
就在他迟疑之际,人群外传来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诸位,且慢动手。何事如此喧哗?”
人群分开,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儒袍、头戴方巾、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走了过来。他面容清秀,目光明亮,举止从容,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书卷气。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书箱、小厮打扮的少年。
那张掌柜见来人气度不凡,语气稍缓,但仍气哼哼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强调他的花瓶多么珍贵。
书生听完,并未立刻表态,而是走到那堆瓷片旁,蹲下身,拾起几片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哭得几乎晕厥的妇人,眉头微蹙。
他站起身,对张掌柜拱了拱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张掌柜,在下略通金石之学。观此瓷片,胎质略显粗松,釉色虽仿古却失之呆滞,尤其是这底足露胎处,火气未退,不似历经百年岁月之物。依在下看,此瓶恐非前朝真品,值不了五十两之巨。”
张掌柜脸色瞬间一变,眼神闪烁,强自镇定道:“你…你一个穷酸书生懂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这可是有来历的!”
书生微微一笑,不卑不亢:“若掌柜执意如此认为,不妨请镇上学究或古玩店的老师傅一同鉴赏?若是在下看走了眼,甘愿代这位大娘赔偿。若是…”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张掌柜脸上青红交错,周围人群的议论风向也开始转变,纷纷指责他欺压妇人。他眼见讹诈不成,反而要惹上麻烦,只得狠狠瞪了书生和那妇人一眼,骂骂咧咧地嘟囔着“晦气”,带着伙计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那妇人死里逃生,对着书生连连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书生连忙扶起她,温声道:“大娘快快请起,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快去给家人抓药吧。”说着,竟又从袖中取出几钱碎银子,塞到妇人手中。
妇人千恩万谢,攥着银子,踉跄着跑远了。
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逐渐散去。
书生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人群外围的夏衍。见是个衣着朴素却气质干净的孩子,身边还跟着一只罕见的雪白狐狸,不由多看了两眼,温和一笑,点头示意。
夏衍也看着他。这位书生与他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没有玄诚真人的飘渺仙风,没有清尘道人的冷峻威严,没有李文正老师的醇厚儒雅,也没有市井商贾的精明算计。他就像一阵清风,温和,正直,带着书生的理想气,却又不乏洞察世情的敏锐与行动的勇气。
尤其是他方才处理事情的方式,并非依靠武力或权势,而是以学识和道理,四两拨千斤,化解了一场风波,还暗中资助了那可怜妇人。
这让夏衍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与欣赏。
那书生见夏衍独自一人,便走上前来,温和问道:“小兄弟,可是与家人走散了?独自一人行路,需得多加小心。”
夏衍摇了摇头:“多谢关心,我独自赶路。”
书生见他谈吐清晰,神色从容,不似寻常孩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笑道:“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魄,令人钦佩。在下宁休,字静之,游学途经此地。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叫夏衍。”夏衍如实相告,并未隐瞒。他感觉这位书生宁休,并非歹人。
“夏衍小兄弟。”宁休笑着拱了拱手,甚是雅致,“相逢即是有缘。如今天色尚早,小兄弟若是不急赶路,前方不远有家茶肆,清静雅致,可愿同往稍坐,饮杯清茶?”
他发出邀请,神态自然,毫无勉强之意。
夏衍本想拒绝,他习惯独行。但看着宁休那双清澈含笑、毫无杂质的眼睛,想到他方才的言行,心中微微一动。自下山以来,他所遇非苦即恶,此人倒是第一个让他觉得可交之人。
或许,与不同的人接触,亦是红尘炼心的一部分?
他点了点头:“好。”
宁休笑容更盛,侧身引路:“小兄弟,请。”
两人一狐,便在这喧嚣的安澜驿中,穿过熙攘人流,向着那处茶肆走去。
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也洒在这一大一小两个意外相逢的行旅身上。
萍水相逢,或许别有深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