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节点】
大夏弘文十七年 (于百国之界黑齿国与木禾部族交界河谷)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河谷集市喧嚣鼎沸,各族语言混杂,牲畜嘶鸣,货物碰撞,构成一幅充满野性活力的边地贸易图景。然而,在这片看似繁荣的景象之下,夏衍(时年八岁)的禅心所感知到的,却是一片深重得令人窒息的无边苦海。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交易皮毛、山货、药材的普通摊位,死死盯住了集市边缘那片被木栅栏粗略隔开的区域。那里,停放着数十辆巨大的、蒙着肮脏黑布的笼车。栅栏入口处,几名身材魁梧、面色凶悍、腰挎弯刀的壮汉把守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过往人群,偶尔有衣着光鲜、看似买主的人进出,他们才会略微让开通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汗臭、恐惧与绝望混合的气息,强烈地冲击着夏衍的感官。那是一种集体性的、被剥夺了一切希望的悲苦,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着那片区域,与集市其他地方的喧嚣形成诡异而残酷的对比。
“那里…是什么?”夏衍的声音有些发颤,小手不自觉地握紧。
宁休(时年二十二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骤然一变,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厌恶与不忍:“是…奴市。”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百国之界混乱,征战不休,胜者掳掠人口为奴,在此交易…乃是此地最黑暗的勾当之一。”他下意识地侧身,想挡住婉娘(时年六岁)的视线。
但婉娘已经看到了。她看到栅栏缝隙间,隐约有镣铐的反光,看到黑布下偶尔伸出的、枯瘦肮脏的手或脚,听到那边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啜泣与呜咽。小女孩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抓住夏衍的衣角,把小脸埋在他身后,浑身发抖。雪焰也焦躁不安地低吼着,碧眼警惕地瞪着那个方向。
“走吧,小友,此地不宜久留。”宁休拉了拉夏衍,想尽快离开这令人不适的是非之地。
但夏衍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眼中,不再是孩童的好奇,而是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理解的悲悯与震动。他“看”到的,远比武休和婉娘看到的更多。
在他的感知中,那片奴市上空,汇聚着成千上万缕灰败、绝望、痛苦的意念丝线!每一缕都代表着一个被剥夺自由、视为牲口的灵魂!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思念、他们的屈辱、他们对命运的无声诅咒…形成了一股庞大而黑暗的负面能量漩涡,几乎要将他初凝的禅心拉扯进去!
这与他之前遇到的个体苦难截然不同。这是系统性的、被默许甚至被规则化的巨大恶业!
“他们…为什么被关在那里?像…像动物一样?”夏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
宁休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无奈与愤懑:“弱肉强食,自古皆然。战败者、负债者、乃至被拐骗掠卖者…在此地,人命有时贱如草芥。律法崩坏之地,此类惨剧比比皆是。我辈儒生虽深恶痛绝,然…力有未逮。”他空有济世之志,面对这盘根错节的黑暗现实,也感到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奴市方向传来。
只见一个买主模样的华服中年人,在一个奴贩头目的陪同下,掀开了一辆笼车的黑布。笼车内,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男女老少。那买主似乎不满意,挥挥手。奴贩头目骂骂咧咧地呵斥着,命令手下将笼车里的人粗暴地拖出来,排成一排,如同检查牲口般掰开他们的嘴看牙口,捏捏胳膊试膘力。
一个瘦弱的少年或许是因为恐惧和屈辱,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立刻招来奴贩狠狠的鞭打,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背上现出一道血痕。
“妈的!不老实的东西!”奴贩啐了一口。
那买主冷漠地看着,指了指另外几个看起来强壮些的,完成了交易。银货两讫后,新主人带来的打手便给那几个被选中的人套上更粗重的铁链,如同牵狗一般拉走。留下的人眼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或许能被买走离开这地狱?)瞬间熄灭,重新变回死寂的绝望。而那被打伤的少年,则被奴贩像拖死狗一样扔回了笼车,黑布再次落下,隔绝了所有的光。
这一幕,赤裸裸地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围集市的人似乎习以为常,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宁休气得浑身发抖,手按剑柄,指节发白,儒家的浩然之气在胸中激荡,几乎要忍不住出手。
但他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他知道,在此地动手,非但救不了几个人,反而会立刻引来大批奴贩的打手乃至当地势力的围攻,后果不堪设想。他个人的生死事小,连累夏衍和婉娘,以及可能引发更大的混乱,绝非明智之举。这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倍感煎熬。
然而,夏衍却动了。
他不是冲过去,也没有动用任何力量。他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片奴市栅栏。他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澈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风暴在凝聚。
宁休一惊,想拉住他:“小友!不可!”
但夏衍仿佛没有听见。他走到栅栏边,无视了那几名凶悍守卫警惕的目光,目光穿透栅栏的缝隙,深深地望了进去。
他的目光,依次掠过那些笼车,掠过那些镣铐,掠过那些麻木或绝望的脸庞。
他没有说话。
但他周身那温暖平和的愿力场,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荡漾开来。
那并非强大的冲击,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共鸣与抚慰。
离他最近的一辆笼车里,一个原本蜷缩在角落、低声哭泣的小女孩忽然抬起头,茫然地四下张望,她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短暂的温暖掠过心头,仿佛冰冷的身体被盖上了一件无形的暖毯,绝望的心绪莫名地平复了一丝。
一个眼神凶狠、充满戾气的壮年奴隶,正暗自诅咒着一切,忽然感到心头的暴戾之气莫名一滞,一股疲惫与茫然涌上心头,紧握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
那个刚刚挨了鞭打、痛苦呻吟的少年,忽然觉得背后的剧痛似乎减轻了些许,一股微弱的、想要活下去的念头,竟然压过了求死的绝望。
…
夏衍的愿力无法解救他们脱离牢笼,也无法粉碎他们身上的枷锁。但他那源自最深悲悯的意念,却如同最细腻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那片绝望的领域,轻柔地抚平着最剧烈的痛苦峰值,滋养着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微弱地抗衡着那庞大的集体绝望。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安静的灯塔,虽然光芒微弱,却固执地照亮着一小片黑暗的海面,告诉那些沉沦的灵魂:你们的痛苦,有人感知;你们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
这微妙的变化,普通人无法察觉,甚至连奴隶们自身也未必能清晰意识,但那几名看守的奴贩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与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扰乱了他们习以为常的“秩序”。他们恶狠狠地瞪向栅栏外的夏衍,厉声驱赶:“小崽子!看什么看!滚远点!不然把你也抓进来!”
宁休急忙上前,将夏衍拉回身边,对那奴贩拱了拱手,强压着怒火:“孩童无知,这就离开。”
他拉着夏衍,抱着婉娘,快步离开了那片区域,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奴市,听不见那里的声音,才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土坡后停下。
宁休喘着气,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夏衍,心情复杂无比。他既为方才的无力而羞愧,又为夏衍那无声却深切的悲悯而震撼。
“小友…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衍缓缓抬起头,眼中竟有点点水光闪烁,但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宁先生,儒家的‘仁’,能解开那些锁链吗?道家的‘法’,能打破那些笼子吗?”
宁休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道心之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经典教义、所有的宏图大志,在这赤裸裸的、系统性的苦难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沉默了许久,宁休才艰涩地开口,声音沙哑:“…或许…或许需先有‘礼’以定秩序,有‘法’以惩奸恶,有‘力’以靖纷争…然后…然后‘仁’方能…”他的话语断续,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远水如何救近火?
夏衍没有再追问。他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能抚平伤痛,能激发生机,能带来短暂的安慰。
但这双手,却打不碎那冰冷的镣铐,推不倒那坚固的牢笼。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渴望,在他心中交织升腾。
他渴望一种力量。
不是用于征服,不是用于统治。
而是一种能够从根本上瓦解一切枷锁、砸碎一切牢笼、让众生真正得以自由的力量。
一种不仅治愈个体伤痛,更能改变那滋生伤痛之规则的力量。
这种渴望,如同种子,悄然埋入他悲悯的禅心深处。
他知道,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但他看到了方向。
宁休看着夏衍沉默而坚定的侧脸,忽然有一种预感:这个孩子心中所孕育的东西,或许将来某一天,真的会撼动这个根深蒂固的旧世界。
良久,夏衍轻声道:“我们走吧。”
他最后望了一眼奴市的方向,将那无尽的悲声,深深地刻入了心底。
这红尘炼心之路,于他而言,再添一重深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