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节点】
汉王国,磐石堡,静思院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农历:十月二十八,凌晨
夜色最深重的时刻,万籁俱寂。磐石堡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冰冷的黑暗中屏息。静思院内,炭火早已燃尽,只余下些许灰白余烬,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被从窗隙门缝渗入的寒意彻底吞噬。空气凝滞如冰,唯有院内那几株墨松在夜风中持续不断的低沉呜咽,如同永无止境的叹息,更添几分孤寂与压抑。
宁休和李清相对无言,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皆无睡意。军府问对归来,杜预那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的审视,以及最后那句“莫要随意出院走动”的告诫,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两人心头。他们很清楚,自己一行人已被彻底监视起来,形同软禁。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两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里间那张简陋的床榻。夏衍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婉娘蜷缩在他身边,似乎因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然而,宁休和李清的心神,却丝毫无法因这表面的宁静而放松。
方才在军府,杜预虽未再深究,但他那句关于“奇特气息波动”的问话,以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无疑表明军方已经对夏衍产生了怀疑,至少是极大的好奇。这种关注,在眼下这等敏感时刻,是福是祸,殊难预料。
“宁兄,”李清的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依旧落在夏衍身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与探究,“方才…那究竟是何等力量?非文非道,却能抚平心神,愈合创伤,甚至…似乎能引动人体自身生机?我天行书院典籍浩如烟海,却从未见过类似记载。”他身为天行书院高足,见识广博,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认知冲击。
宁休缓缓摇头,眉头紧锁:“我也不知。玉虚宫道藏之中,虽有清心净念、疗伤续命的法门,但皆需依仗修为催动,或借符箓丹药之力。似这般…无声无息,润物无声,直指本心,甚至能惠及周遭的力量,闻所未闻。”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风语部落那位前辈称其为‘慈悲净世之力’,言其关乎九寰运数。如今看来,只怕…并非虚言。”
“慈悲净世…”李清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化为一种炽热的光芒,“若真如此,此力能净化邪祟,安抚众生,岂非正是应对如今这乱世浊流的一剂良方?只是…怀璧其罪,小友身负如此异禀,若不能善加隐藏或善用,只怕…”
只怕会引来无穷祸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中都明白。
就在此时,里间榻上,一直沉睡的夏衍,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
两人立刻警觉,霍然起身,快步走到榻边。
只见夏衍依旧双目紧闭,但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眉头却紧紧蹙起,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痛苦。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小友?”宁休低声呼唤,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搏。
然而,他的手指尚未触及夏衍的手腕,便猛地顿在半空!
并非夏衍有什么动作,而是在他靠近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妙却真实存在的“变化”,正在夏衍的体内发生!
宁休的文心敏锐地感知到,夏衍那原本微弱如丝、近乎枯竭的生机,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速度,开始…复苏!并非外力注入的复苏,而像是干涸河床的最深处,终于有一缕极其纤细的清泉,顽强地涌了出来!
更让宁休和李清感到震惊的是,随着这生机的复苏,夏衍的心口处,那单薄衣衫之下,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温暖、却不容忽视的光芒,正透过布料,隐隐约约地透了出来!
那光芒并非炽烈,而是内敛而柔和,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包容一切的乳白色,其中又似乎有点点极其细微的金色光尘在缓缓流转、生灭。它并不耀眼,却仿佛拥有穿透一切阴霾与虚妄的本质,将周遭的黑暗 gentle 地推开尺许,营造出一圈温暖、安宁、充满生机的小小领域。
在这圈微光领域的笼罩下,睡梦中的婉娘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小脸上露出一丝更加恬静安详的神色,朝夏衍身边靠得更近了些。
而宁休和李清,被这微光拂过,只觉连日来的疲惫、焦虑、乃至伤势残留的隐痛,都如同被温水洗涤过一般,悄然缓解了大半!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祥和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这…这是…”李清瞠目结舌,指着那心口的微光,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微微发颤。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这绝非任何已知功法或法宝能产生的异象!
宁休亦是心中剧震,但他比李清更快冷静下来。他猛地想起风语部落强者留下的讯息中,除了“慈悲净世之力”,似乎还提到了另一个词——“梵种”!
难道…这心口的光芒,便是那所谓的“梵种”所发?是夏衍那奇特力量的本源核心?
就在两人惊疑不定之际,那心口的微光忽然轻轻波动了一下。仿佛一颗沉睡的心脏,开始了缓慢而有力的搏动。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沉浑声响,悄然荡开。
随着这声轻响,那微光骤然明亮了一丝!虽然依旧柔和,却更加清晰。光芒中那些生灭流转的金色光尘,也变得活跃了几分,如同拥有了生命的小小精灵。
紧接着,一幕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在宁休和李清眼前!
只见夏衍周身皮肤之下,隐约有无数道极其纤细、淡不可见的金色丝线,以他心口那点微光为核心,缓缓浮现、延伸,勾勒出一个复杂无比、玄奥难言的立体网络!这网络遍布他的四肢百骸,深入五脏六腑,甚至…直抵眉心识海!
它并非真实的经脉,也非文气或真元运行的轨迹,而更像是一种…法则的具象化,一种生命本源力量的显现!
“天地桥!不…这不是天地桥!”李清失声低呼。修士筑基,沟通天地之桥,乃是修行之始,但那通常是气脉贯通之象,绝非眼前这般仿佛将整个人从内到外、从肉身到神魂都重新编织一遍的瑰丽景象!
宁休死死盯着那缓缓浮现又隐去的金色网络,脑海中如同有惊雷炸响!一个古老而模糊的传说,猛地从他记忆深处浮现——据玉虚宫某些最为古老的残缺典籍记载,在道祖传法、儒圣立言之前的蒙昧太古时代,天地间曾有天生神圣,其力量不借外求,源于自身先天一点“灵明”,衍化万象,具足万法,其力显化时,便有“金络玉骨,梵我如一”之异象!难道…
难道夏衍所拥有的,竟是类似那太古神圣的先天本源之力?!那所谓的“梵种”,便是那一点“灵明”?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听闻,让宁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但眼前这超越所有常识的景象,却又让他不得不往这个方向去想。
就在这时,夏衍身体的异变再次加剧!
那心口的微光搏动得更加有力,每一次搏动,都让那金色的网络清晰一分,流转的速度也加快一分。而随着这网络的流转,静思院乃至整个磐石堡范围内,一种极其稀薄却无处不在的“能量”,开始被 gentle 地引动、汇聚而来!
并非天地灵气,也非日月精华,而是一种…更加飘渺,仿佛源于众生心念、源于万物生长、源于这片土地本身记忆的…“生机”与“愿力”!
这些无形的能量,如同受到至高无上的召唤,穿过高墙,无视阵法,悄无声息地汇聚到静思院,透过夏衍的周身毛孔,被那金色的网络吸收、转化,最终融入心口那点微光之中!
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温暖。夏衍苍白的脸色迅速恢复红润,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那之前因过度消耗而几乎枯竭的生机,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壮大!
甚至…比之前更加充盈、更加纯粹!
而这一切的发生,依旧无声无息,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能量澎湃的波动,只有一种深入本质的、温和却不可阻挡的蜕变在悄然进行。
宁休和李清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了这神奇而脆弱的过程。他们心中早已被无与伦比的震撼所填满。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们固有的认知,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世间竟有如此力量!不假外求,源于自身,衍化万物,慈悲净世!
不知过了多久,那心口的微光渐渐内敛,最终完全隐没。周身的金色网络也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夏衍的呼吸变得极其平稳悠长,陷入了真正的、深沉的睡眠之中。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宁静、祥和、充满生机的气息,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院外,负责监视的军士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或许那微光与波动仅限于这小小的院落,或许其本质过于高阶,超出了他们的感知范围。
宁休和李清缓缓直起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撼、茫然,以及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敬畏。
“此事…”宁休的声音干涩无比,“绝不可让第四人知晓!尤其是军方!”
李清重重点头,脸色无比凝重:“我明白。此力…太过惊世骇俗。若被外界得知,尤其是被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知晓,小友必将永无宁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宁兄,或许…风语部落那位前辈所言非虚。小友的存在,或许真的关乎此界未来运数。我等…责任重大。”
宁休沉默良久,目光再次落在夏衍那安详的睡颜上,缓缓道:“或许,这并非灾祸,而是…希望。”他想起这一路所见所闻,世间的苦难、争斗、邪祟横行…若有这样一种力量,能净化人心,抚平伤痛…
“但首先,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成长起来。”宁休的声音变得坚定,“在他拥有足够自保之力前,我们必须守护好这个秘密,守护好他。”
李清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该如此。”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守在榻边,如同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也是最易碎的琉璃。
窗外,夜色依旧浓重,但东方的天际,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曦光。
长夜将尽。
而沉睡中的夏衍,对此一无所知。在他的识海最深处,那枚被命名为“梵种”的光点,正散发着温暖而稳定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盏心灯,虽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并且…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变得愈发光明。
第八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