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节点】
汉王国,磐石堡外,废弃矿坑沟壑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农历:十月二十八,深夜
暴雨依旧滂沱,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泥泞的地面,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在废弃矿坑形成的沟壑间肆意流淌。狂风呼啸,卷起雨幕,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与疼痛。宁休一行人刚刚从那条狭窄污秽的废弃排水渠中爬出,浑身浸透泥浆,狼狈不堪地瘫倒在湿滑的草地上,大口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脱离险境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们瘫软在地。
然而,这片刻的喘息尚未持续数息,便被夏衍那一声轻“咦”以及随之响起的平和话语彻底打破!
“无量天尊。想不到,这荒山野岭,废渠之畔,竟能遇到故人之后。更想不到…这小娃娃,竟能察觉到老道的存在?”
这声音并不洪亮,却似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震耳欲聋的风雨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平和舒缓,仿佛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安宁,却又让宁休等人瞬间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
有人!而且就在附近!他们刚刚脱离虎口,竟又被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如此近的距离!更可怕的是,若非夏衍点破,他们竟无一人察觉!
宁休骇然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侧前方不远处,一块被风雨冲刷得光滑黝黑的凸起山岩之上,不知何时,悄然站立着一位道人。
来人身着略显陈旧的青色道袍,袍袖在狂风中猎猎舞动,却丝毫不显凌乱。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风霜,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温润如玉,不见丝毫浑浊,此刻正带着一丝淡淡的讶异与探究,静静地注视着下方泥泞中的众人。他手中持着一柄寻常的灰白色拂尘,尘尾随风轻扬,周身气息圆融自然,仿佛与这狂风暴雨、漆黑山岩融为一体,若非他主动开口,即便近在咫尺,也极易被忽略过去。
最让宁休和李清心头狂震的是,老者青色道袍的衣角处,以银线绣着一个他们无比熟悉、象征着无上道门圣地的图案——云雾缭绕、巍峨耸立的昆仑山,以及山巅那若隐若现的宫阙轮廓!
玉虚宫!来人竟是玉虚宫的道人!
而且,其气度之超然,目光之深邃,远非寻常弟子可比,至少也是长老一级的人物!
宁休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警惕之心提到了极致。玉虚宫来人?是敌是友?是恰巧路过?还是…专程为他们而来?是因为黑风隘的军情惊动了宗门?还是因为…清微真人已经将关于夏衍的消息传了回去?!
就在宁休心思电转,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他怀中的夏衍,却再次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小家伙似乎并未感受到大人们瞬间绷紧的紧张情绪,他歪着小脑袋,用那双纯净无暇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岩上的老道,小脸上非但没有惧怕,反而露出一丝…困惑与思索的神情,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忽然,他伸出小手,指向那老道,奶声奶气地说道:“老爷爷…你心里的…镜子…好亮好亮…比之前那个阿姨的…还要亮…但是…边上没有雾…是…是暖暖的光…”
此言一出,宁休和李清更是惊得魂飞天外!夏衍竟然再次口出惊人之语!他不仅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甚至似乎在评价对方的心境修为!而且听起来,这位老道的心境竟似比清微真人还要澄澈圆满?!
这简直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然而,岩上的老道闻言,非但没有动怒,眼中那抹讶异之色反而更浓了几分。他轻轻挥动了一下拂尘,周身那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气息微微波动,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他变得更加“真实”地立于风雨之中。
他目光落在夏衍身上,仔细端详了片刻,清癯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温和笑意:“好灵慧的娃娃。灵台通透,不染尘垢,竟能直观本源,映照心光。妙哉,妙哉。”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纯粹的赞赏与惊奇,并无丝毫恶意。
这时,宁休猛地回过神来!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老道的面容…似乎有几分眼熟!虽然岁月在其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温和中带着威严的气度…
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被闪电照亮,猛地劈入宁休的脑海!
七年前!大夏玉京!东宫之内!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位手持玉虚法旨,受太宗皇帝之托,前来将年仅七岁、身具异象的太子夏衍带离宫廷,前往昆仑修道的仙师!
正是眼前这位道人!
“您…您是…玄诚师伯?!”宁休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微微颤抖!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情此景之下,遇到这位当年带走夏衍的师门长辈!
玄诚真人目光转向宁休,微微颔首,笑意更深了几分:“贫道正是玄诚。你是…宁师侄?一别数年,竟已长这般大了。你师尊凌霄子可还安好?”
得到确认,宁休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他连忙放下夏衍,整理了一下湿透狼狈的衣袍,恭敬地躬身行礼:“弟子宁休,拜见玄诚师伯!托师伯洪福,家师一切安好,时常念叨师伯。”
一旁的李清此刻也终于反应过来,听闻对方竟是玉虚宫赫赫有名的玄诚真人,连忙也跟着躬身行礼:“晚…晚辈天行书院李清,拜见玄诚真人!”他心中骇然,玄诚真人在道门之中地位尊崇,修为深不可测,早已不理俗务,怎会突然出现在这汉王国边境的荒山野岭?
玄诚真人拂尘轻摆,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两人托起:“不必多礼。风雨甚大,诸位又似有伤在身,不必拘泥虚礼。”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夏衍身上,温和问道:“宁师侄,这娃娃是…”
宁休心中念头急转,玄诚师伯是当年带走夏衍之人,按理说应是夏衍的师尊,但他此刻似乎…并未立刻认出夏衍?是时隔七年,孩童容貌变化太大?还是另有缘由?
他不敢怠慢,连忙恭敬回道:“回师伯,此子…此子名唤夏衍,乃是弟子途径百国之界时,从一处被毁村寨中救下的孤儿,因见其孤苦无依,故而带在身边。”他依旧沿用之前的说辞,心中却紧张万分,不知玄诚师伯是否会看穿。
“夏衍…”玄诚真人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在夏衍那虽然沾满泥污却依旧难掩灵秀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似是追忆,似是感慨,又似是某种深沉的无奈与怜惜。
他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微不可闻:“…缘起缘灭,如是如是。”
随即,他看向宁休,语气恢复平和:“原来如此。宁师侄心怀慈悲,乃我道门之幸。”他并未追问细节,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问道:“观尔等情形,似是刚从磐石堡中出来?为何如此狼狈?又为何会与天行书院的高足同行?”
宁休见玄诚师伯似乎并未起疑,心中稍定,连忙将如何遭遇幽影教与黑狼部袭击,如何逃至黑风隘,又如何被王校尉送至磐石堡,以及方才如何被软禁并冒险逃脱的经过,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只是依旧略去了夏衍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部分,只强调是侥幸发现废弃通道。
玄诚真人静静听着,面色平静,唯有在听到“幽影教”与“黑狼部”勾结异动时,眉头微微蹙起,听到清微真人曾现身磐石堡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待宁休说完,他缓缓颔首:“幽影教死灰复燃,勾结魔元帝国部族,图谋不小。此事贫道亦有耳闻,此番下山,亦与此有关。清微师妹恰在左近巡视,受军府之邀前去核实情况,亦是情理之中。”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气息虚浮的李清和昏迷不醒的石柱身上停留了一下:“尔等能从那龙潭虎穴中脱身,实属不易。然此地并非久留之所,磐石堡追兵转眼即至。”
他沉吟片刻,拂尘向东南方向一指:“由此而去,三十里外,有一处名唤‘绿漪’的小小村落,颇为僻静。村中有一处无人打理的旧道观,虽已破败,却可暂避风雨。尔等可先去那里落脚,疗伤休整。”
言罢,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枚小巧玲珑、通体温润的青色玉佩,递给宁休:“持此玉佩,至村中寻一位姓姜的老人家,他自会为尔等安排食宿,并守口如瓶。”
宁休连忙双手接过玉佩,只觉入手温润,隐有清凉安神之气流入体内,知是宝物,心中感激不尽:“多谢师伯援手之恩!”
玄诚真人微微摇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他目光再次转向一直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他的夏衍,温声道:“小娃娃,根骨清奇,灵性天成,好生看顾,莫要辜负了。”
这话语似乎别有深意。
夏衍眨了眨大眼睛,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玄诚真人见状,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他抬头望了望依旧晦暗的天空,道:“风雨将息,前路尚长。贫道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尔等…好自为之。”
言毕,他手中拂尘轻轻一摆,身形竟如青烟般缓缓淡去,仿佛融入了风雨之中,瞬息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来无影,去无踪。唯有那枚温润的玉佩还握在宁休手中,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宁休等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玄诚真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今夜遭遇,实在太过离奇曲折。绝境逢生,又遇故人,得指点迷津,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宁兄…这位玄诚真人…”李清声音干涩,欲言又止。他总觉得,这位真人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点到即止。
宁休握紧手中玉佩,目光复杂地看着夏衍,缓缓道:“玄诚师伯…乃是我玉虚宫掌教真人师弟,修为高深,德行厚重。七年前…正是他奉法旨下山,将…将当年年仅七岁的太子夏衍,接引上了昆仑。”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面对李清的震惊,低声道,“但他方才…似乎并未认出小友。”
李清倒吸一口凉气,看看夏衍,又看看宁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其中缘由,细思极恐。
“先离开这里再说!”宁休甩开纷乱的思绪,沉声道。他背起依旧昏迷的石柱,李清勉力搀扶,婉娘抱起夏衍,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玄诚真人指示的东南方向,艰难地隐入风雨夜色之中。
就在他们离去后不久,数队磐石堡的骑兵冒着大雨追踪而至,在那废弃排水渠的出口处反复搜索,却一无所获,最终只能悻悻而归。
而远处一座更高的山巅之上,玄诚真人的身影悄然浮现,静静地注视着宁休等人消失的方向,目光悠远而深邃,低声自语:
“梵种初萌,净光微曦。风波已起,九寰将动。孩子,你的路…才刚刚开始。但愿此番…不再是镜花水月。”
叹息声随风而散,他的身影再次悄然隐去。
第九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