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四岁生辰刚过不久,玉京城的盛夏便带着令人窒息的燥热如期而至。连皇城之中,参天古木的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宫人们行走于廊下,皆尽量贴着荫凉处,额间仍不免沁出细密汗珠。
这一日,午后格外闷热。夏衍午睡初醒,小脸因暑热而泛着红晕,虽不言不语,但那微微蹙起的小眉头,显是有些不适。贴身伺候的嬷嬷心疼,便抱着他来至凤栖宫花园中一处水榭乘凉。
水榭临着一方小池,池中荷花亭亭,偶有锦鲤跃出水面,带起些许凉意。然而今日,连这水汽似乎都带着温吞的热度。
嬷嬷轻轻为夏衍打着扇,柔声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夏衍却并未看池中游鱼,他的目光落在水榭旁一株垂头丧气的晚香玉上。那花儿本是夜间开放,吐露芬芳,此刻在毒辣的日头下,洁白的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发黄,恹恹地耷拉着,全然失了精神。
夏衍看得专注,忽然,他伸出小手指着那株晚香玉,仰头对嬷嬷说:“嬷嬷,它热。”
嬷嬷笑着附和:“是呀小殿下,这天儿太热了,花儿也受不住呢。待日头落山,凉快些,它就好了。”
夏衍却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现在就好。”
说着,他竟挣扎着从嬷嬷怀中下地,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榭栏杆边,踮起脚尖,尽可能地将小手伸向那株晚香玉的方向——尽管还隔着数尺距离。
嬷嬷恐他跌倒,连忙跟上护着。
只见夏衍望着那株萎靡的晚香玉,极其认真、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
“不——热——了——。”
这三个字,吐字清晰,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
没有灵光闪耀,没有风云变色。
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
以那株晚香玉为中心,方圆数尺之内,那种令人烦躁的闷热感骤然消失!仿佛有一层无形无质、却清凉无比的帷幕悄然落下,将这一小片空间与外界酷暑彻底隔绝。
水榭中的嬷嬷猛地打了个激灵,并非寒冷,而是那种突如其来、沁人心脾的凉爽感让她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舒泰无比。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温和的、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凉风,正柔柔地环绕着水榭流动。
而那株晚香玉,原本卷曲发黄的花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恢复了饱满莹润的洁白,甚至比黄昏时更加精神抖擞,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提前逸散开来,融入这片小小的清凉之中。
嬷嬷彻底愣住了,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株花,又猛地低头看向身旁一脸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太子殿下。
她揉了揉眼睛,又感受了一下那真切无比的凉爽。
这不是幻觉!
“殿…殿下…您…”嬷嬷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颤抖。
夏衍却似乎有些累了,仰头看着她,软软地道:“嬷嬷,凉快了。”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回软榻旁,想要爬上去。
嬷嬷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将他抱上软榻,心脏却仍在“砰砰”狂跳。她侍奉宫中多年,并非毫无见识,国师、太傅的神通她也偶有听闻,但那些或是符箓之光,或是浩然之气,何曾见过如此……如此不着痕迹、近乎本能般改变环境的手段?
这绝非寻常修士手段!这更像是…更像是…
嬷嬷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怀中这小小的人儿,此刻竟显得无比神秘而尊贵。
此事她不敢声张,只深深埋在心里,但对夏衍的照料却愈发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了几分虔诚。
然而,这异状并非无人察觉。
几乎是夏衍话音落下的同时,于钦天监内打坐的国师玄诚真人,与于翰林院中翻阅典籍的太傅李文正,心念皆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动。
到了他们这般“炼神返虚”、“立心”之境的修为,灵识已极为敏锐,虽不能洞彻皇城每一个角落,但对于天地灵气、法则规则的细微扰动,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
方才那一刹那,他们皆模糊地感觉到,皇城某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却本质极高的“规则”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感觉缥缈至极,如同清风拂过水面,只泛起一丝涟漪便消失无踪,甚至难以捕捉其具体方位和来源。
玄诚真人睁开眼,指诀微掐,面露疑惑:“怪哉,非道法引动,非神通波动,倒似…似天地自发呼应某念?”
李文正亦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望向凤栖宫的大致方向,眉头微蹙:“言未含文气,行未引灵机,然方才一瞬,似有‘安暑’之意流转?莫非是…”
两人虽未交流,却因前事,不约而同地将这难以理解的细微异动与那位小太子联系起来。
数日后,李文正例行入宫为夏衍讲学启蒙。他并未直接询问那日之事,而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四季变化。
“…故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天地运行之常理,亦如人世之礼法,不可轻悖。”李文正缓缓道来,观察着夏衍的反应。
夏衍安静地听着,忽然问道:“李老师,夏天一定要热吗?”
李文正一怔,捻须答道:“《周易》有云,‘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交替,乃阴阳消长之必然。夏日阳气鼎盛,故而为热。”
“哦…”夏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如果…如果有很多很多小花小草,它们觉得太热了,快要…快要睡着了(枯萎),能不能让它们凉快一点点呢?”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眼中是纯粹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李文正心中巨震!
夏衍的问题,已然超出了单纯的好奇,更隐含着一份对“常理”的质疑和对“弱小”的悲悯。这份悲悯,并非儒家基于“仁爱”理念的推己及人,而更像是一种…与万物共生般的本能共鸣。
他忽然想起那日感受到的细微异动。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闯入他的脑海:莫非那日的异状,并非天地自发,而是因这孩子的…一念而生?
言出法随?!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
但这怎么可能?!即便是儒家“诚意境”的大儒,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也需引动浩然正气,与天地之理相合,方能小范围、短时间地影响现实。且必有文气显化之象。
而夏衍,年仅四岁,未修儒术,更未通道法!方才那话语,更近乎孩童稚语,绝非施展神通的咒文法言!
可若不是言出法随,那日之事又作何解释?那此刻他心中这强烈的直觉又从何而来?
李文正压下翻腾的心绪,勉强维持着平静,温声道:“殿下仁心,体恤万物。然天地有常,非人力可轻改。我辈读书人,当明其理,顺其势,以仁心施仁政,使万物各得其所,便是尽了心意。”
他试图用儒家的道理来引导夏衍。
夏衍听着,却再次安静下来,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窗外灼灼的烈日,似乎仍在思考着什么。
李文正知道,他并未真正接受这个答案。
这一次,李文正没有在宫中过多停留。离开凤栖宫后,他并未回翰林院,而是脚步一转,径直向了钦天监的方向。
他需要立刻与国师玄诚真人谈一谈。
关于这位太子殿下,他们所察觉到的,或许已不再是“璞玉”那么简单。
那可能是一种完全超出他们认知的、
足以动摇此界固有修行体系的、
名为“慈悲”的力量,正在悄然萌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