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夏胤对于玄诚真人与李文正的奏请,几乎未作犹豫便欣然应允。
太子夏衍于夜宴之上轻描淡写化去千年寒玉心寒气之事,虽被他以“祥瑞”之名强压下去,但其中蕴含的风险与不确定性,早已让这位帝王心生警惕与隐忧。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夏衍能尽快“正常”起来,纳入他所熟悉和可控的轨道。系统的道儒启蒙,在他看来,正是将这块过于耀眼的“璞玉”雕琢成传国玉玺的最佳途径。
旨意很快下达,于东宫一侧辟出静室两间,一名“修道堂”,一名“弘文馆”,分别由国师玄诚真人与太傅李文正亲自负责太子启蒙,十日一轮,交替进行。
消息传出,朝野反应不一。有老臣欣慰,认为陛下终于开始着力培养储君;亦有宗室暗自嘀咕,觉得对一四岁幼童如此兴师动众,未免操之过急;而那些曾对太子“仁弱”有所非议的勋贵,则暂时收声,选择观望。
第一日,修道堂内。
玄诚真人并未急于传授任何功法口诀,而是于静室中央置一蒲团,让夏衍安然坐下。室内青烟袅袅,焚的是有静心凝神之效的“清蕴香”。
“殿下,”玄诚真人声音平和,如溪流潺潺,“今日,我们不学法术,不论神通,只感‘气’。”
他于夏衍对面盘膝坐下,指尖萦绕一丝极淡的乳白色灵光:“天地之间,充盈万物之‘炁’。此乃修行之本,生命之源。我道门修士,首重‘炼精化气’,便是要感知此气,引导此气,化为己用。”
他引导夏衍闭上眼睛,放松身心,去感受周围的“存在”。
夏衍依言闭目,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他静坐了片刻,忽然小声开口:“真人,我看到了。”
玄诚真人心中一喜,暗道此子果然灵性天成,竟如此快便能内视或感应到灵气流动?他忙问:“殿下看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小小的光。”夏衍依旧闭着眼,似乎在努力描述,“金色的,青色的,白色的,蓝色的…它们都在动,有的快,有的慢,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玄诚真人闻言, 开始的喜悦瞬间化为惊疑!寻常修士初感灵气,能模糊感应到气流或光晕已是难得,何曾能清晰“看到”颜色并感知其“情绪”?这描述,倒像是…像是看到了天地灵气的本源形态及其活跃的“灵性”?
他强压下震动,温声道:“殿下所见,便是天地灵炁。且尝试,依我法诀,引那一缕青色木灵之气,汇于指尖。”
他传授了一段最基础不过的引气法诀。
夏衍再次安静下来。片刻后,他伸出食指。
然而,并无青光汇聚。
玄诚真人正待仔细讲解其中关窍,却见夏衍指尖周围的虚空,那些他口中“很开心”的各色光点,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吸引,并非只有青色,而是所有颜色的灵光都欢欣雀跃地、自发地涌向他的指尖,形成一个极其微小、却五彩斑斓、和谐旋转的光旋!
没有依循任何已知的引气法门,没有属性之分,没有强弱之别,仿佛天地灵炁本身,就无比乐意亲近他,回应他!
玄诚真人瞳孔骤缩,半晌无言。这已完全颠覆了道门修炼的常识!
十日后,弘文馆内。
李文正的教学则更为具体。他并未直接从深奥的经义开始,而是从启蒙识字入手,讲授《千字文》、《弟子规》等,旨在培养其仁、义、礼、智、信之根基。
“子曰:‘仁者爱人’。”李文正声音醇和,解释道,“此‘爱人’,非仅爱亲友,乃推己及人,乃至泽被万物之博爱胸怀。是为儒家仁心之始。”
夏衍听得认真,忽然问道:“李老师,那如果万物…不需要我们的‘爱’呢?比如小花自己开着,小鸟自己飞着,它们并不需要人去爱它们呀。”
李文正一怔,捻须答道:“仁心发于我已,非因外物需否。我以仁心待物,乃成就我自身之德行,使心合于天理。譬如园丁育花,非因花求其育,乃园丁之本分使然。”
夏衍似懂非懂,又问:“那如果…如果‘爱’它们,反而让它们不开心了呢?比如把小鸟关在很漂亮的笼子里天天喂它好吃的,它却不飞了,也不叫了。”
李文正再次语塞。夏衍的问题总是这般刁钻,直指儒家“以人治物”、“以礼规范”理念中可能存在的矛盾与强权阴影。他只能勉力解释:“此非真爱,乃私欲也。真爱必合于礼,发于诚,力求万物各得其所…”
然而他看到夏衍眼中依旧是一片澄澈的困惑,便知道这番道理,并未真正进入其心。
李文正又令夏衍尝试握笔习字。儒家养气,书画亦是途径,可锻炼心性,蕴养浩然之意。
夏衍的小手握住精致的狼毫小笔,蘸了墨,却对着雪白的宣纸迟迟不落笔。
“殿下,可是不知从何写起?”李文正耐心问。
夏衍摇摇头,看着那洁白无瑕的纸,小声道:“纸…会疼。”
“……”李文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最终,在太傅的坚持下,夏衍还是落笔了。他写的并非任何一个字,而是无意识地在纸上画了几个歪歪扭扭、却浑然天成的圆圈。墨迹浓淡不一,毫无章法。
然而,李文正凝视那墨迹片刻,竟隐隐觉得那几个不成形的墨圈,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圆满”与“自在”的意蕴,与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书法韵味都截然不同,竟让他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宁静。
玄诚真人与李文正的教学,便在这样一种看似顺利、实则充满了无形碰撞与深层困惑的过程中,交替进行着。
夏衍的学习能力超乎想象,过目不忘,举一反三。无论是道门基础典籍还是儒家启蒙经典,他都能迅速理解甚至提出自己的见解。
然而,他的“理解”总是与两位老师的预期存在着微妙的偏差。
道法自然,他却似乎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而非去“感悟”自然。
儒家仁爱,他的悲悯却仿佛源自万物一体般的“共情”,而非基于“推己及人”的道德修养。
更让两位宗师感到无力的是,夏衍再未于他们面前展现出任何类似“言出法随”的异象。那种神秘的力量,仿佛彻底蛰伏了起来,又或者,它本就与夏衍的日常呼吸、思维一体,无需刻意展现,也无法被传统的教学方式所引导或捕捉。
数月下来,玄诚真人与李文正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非是身体之累,而是心神之耗。他们仿佛在试图用一张标准的网,去捕捞一道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光。
这一日,教学间歇。
夏衍被宫人带去用点心。修道堂内,只余玄诚真人与李文正。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玄诚真人才缓缓叹了口气,苦笑道:“太傅,吾辈…是否操之过急,乃至…缘木求鱼?”
李文正亦是面露苦笑,摇头道:“非我等之过,实乃殿下…非常人也。其心似琉璃,透彻天成,反而…反而映照出我道儒之法,皆存斧凿之痕,人为之迹。”
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们试图用“道”与“儒”的框架去塑造夏衍。
但夏衍本身的存在,似乎就在隐隐指向着“道”与“儒”之外的…
第三种可能。
一个他们无法想象,甚至隐隐感到不安的可能。
“还需…继续否?”玄诚真人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迟疑。
李文正沉默片刻,目光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最终坚定道:“需继续。非为强扭其性,实为…为其打下根基。无论未来如何,通晓道儒正法,明辨是非之理,总无大错。或许…待其年岁稍长,心性稳定,此异禀自会融入正途。”
这更像是一种期望,而非把握。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与坚持。
启蒙仍在继续,前路却愈发迷雾重重。
而此刻的夏衍,正安静地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小口吃着精致的糕点。他的目光越过宫墙,望向遥远的天际,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整个天空,也仿佛倒映着无人能知的、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