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胤的目光,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加刺骨。那目光中不再有父亲的温度,只剩下帝王的审视与冰冷的震怒。他死死盯着夏衍,又缓缓扫过那棵逆时而绿的枯树,最后落在玄诚真人与李文正身上。
“这,就是你做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心脏骤缩。
夏衍被他前所未有的严厉吓住了,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雪焰,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闻:“父王…树醒了,它…”
“闭嘴!”夏胤猛地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庭院!
所有宫人吓得匍匐在地,浑身颤抖。雪焰也发出一声受惊的尖叫,缩进夏衍怀里。
夏衍彻底呆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震怒的父亲。
“陛下息怒!”玄诚真人与李文正同时躬身,冷汗浸湿了后背。
“息怒?”夏胤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刮过两位宗师,“国师!太傅!这就是你们说的‘仁心天生’?这就是你们说的‘需加引导’?引导到如今,竟能逆乱四时,篡改生死?!这是仁心?这简直是…是魔障!”
他袖中的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枯木逢春,看似祥瑞,但发生在被严加看管的太子身上,发生在他刚刚展现出治愈废人能力的敏感时刻,这无异于一道惊雷,劈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这力量根本不受控制!它无视规则,无视秩序,完全凭太子一己心念而动!今日能令枯树逢春,他日若心念一动,是否就能令江河倒流,令王朝气运紊乱?!这已不是天赋异禀,这是身怀利刃,其刃却能自主伤人!
“陛下!”李文正急声道,“殿下年幼,心性纯善,此举绝非有意逆天,只是…只是悲悯草木,其力自发…”
“自发?”夏胤冷笑,打断了他,“一次是自发,两次是偶然,三次四次呢?张嶷之事,朕尚可压下!今日这满树新绿,逆时而发,众目睽睽,如何遮掩?!你们告诉朕,如何向朝野解释?!如何向这天下解释?!”
他指着那棵诡异的绿树,声音充满了帝王的决绝与冷酷:“难道要朕告诉世人,我大夏的储君,是一个不遵天道,不守伦常,身怀不可控之力,随时可能引来滔天大祸的异数吗?!”
“陛下!”玄诚真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之力确实超乎认知,然其本质慈悲,绝非恶力。若强行压制,恐…”
“恐什么?”夏胤逼近一步,龙威浩荡,“恐伤了他?还是恐这力量反噬?若这力量终有一日失控,引来天谴,或是被邪魔外道所觊觎利用,届时伤的又是谁?是我大夏的国本!是这亿兆黎民!”
他的话语,字字句句,皆站在帝王的角度,冷酷,却现实。在他的权衡中,个体的特异,必须服从于整体的稳定。
夏衍听着父王一句句“异数”、“魔障”、“不可控”、“大祸”,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他听不懂所有的话,但他听懂了一件事——父王认为他做的一切,是错的,是坏的,是可怕的。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不是因为害怕而哭,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委屈和伤心。他不懂,为什么让树活过来,是错的。
“父王…”他哽咽着,试图辩解,“衍儿没有…没有想惹祸…衍儿只是不想它死…”
“生死有命,枯荣在天!岂是你能妄改!”夏胤厉声呵斥,彻底断绝了他天真的想法,“从今日起,未经朕允许,不准你再动用丝毫异力!更不准再靠近这棵树半步!”
他目光扫过玄诚和李文正:“国师,太傅,朕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要么,找到彻底禁锢或消除此力之法;要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夏衍苍白流泪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楚,但旋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
“…要么,便为太子另择幽静之处,严加看管,非诏不得出,直至其能彻底‘掌控’自身为止!”
此言一出,无异于宣布了最终的囚禁!甚至可能是…废储的先声!
玄诚真人与李文正如坠冰窟。
夏衍也听懂了“幽静之处”、“严加看管”的意思。他眼中的光彩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和茫然。他不再哭泣,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瓷娃娃。
雪焰感受到小主人的悲伤,不安地舔着他的手指。
最终,夏胤冷冷地看了一眼那棵不该存在的绿树,拂袖而去,留下一庭院的死寂和冰冷。
旨意随后下达:东宫守卫再增一倍,所有窗户加设禁制,除基本饮食衣物,一切外物不得入内。那棵逆生的树被连夜施以道法结界,彻底隔绝起来。
玄诚真人与李文正被勒令三日之内,必须给出最终的解决方案。
深夜,东宫灯火幽暗。
夏衍没有睡,他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窗台上,望着窗外被结界笼罩、若隐若现的树影。雪焰蜷在他身边。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说话。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在凝视着一条逐渐崩塌的、通往未知深渊的道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他的慈悲,他的力量,他眼中再自然不过的“好”,在父王和所有人看来,竟是如此可怕,如此不可接受。
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寒冷,将他紧紧包裹。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夏胤独自坐在黑暗中,面前摊开的奏折上,墨迹未干。他手中紧握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夏衍周岁时,他亲手为他戴上的。
他的脸上,没有了朝堂上的雷霆震怒,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挣扎的痛苦。
他并非不爱儿子。正是因为他爱,因为他是一国之君,他才更不能容忍这种不可控的风险存在。他害怕这力量最终会毁了夏衍,更怕会毁了祖宗传下的基业。
“衍儿…”他低声喃喃,手指摩挲着玉佩,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尽数化为一声沉重无奈的叹息,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而在钦天监与翰林院,玄诚真人与李文正相对无言,茶凉未饮。
“别无他法了。”玄诚真人声音沙哑,“陛下心意已决。要么…废太子之力,要么…废太子之位。”
李文正痛苦地闭上眼:“废力…如何能废?那与殿下神魂几近一体!废位…殿下何辜?!”
沉默良久,玄诚真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或许…还有一法。”
“何法?”
“送他走。”玄诚真人一字一顿,“离开玉京,离开这是非旋涡。去一个足够遥远、足够安静,也能…护住他的地方。”
李文正猛地睁眼:“真人是说…?”
“昆仑道宫。”玄诚真人缓缓吐出四个字,“唯有掌教真人,或可…暂且护他周全,亦能隔绝外界窥探。”
这是最后的、不得已的选择。
将太子送出皇宫,近乎流放。
但似乎,这已是绝境中唯一能看到的,不是出路的出路。
三天之期,如同悬顶之剑。
而风暴中心的夏衍,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一夜无眠。
他小小的世界里,某些东西,正在无声地碎裂。
又或许,是在破碎的土壤中,孕育着某种更加坚韧的、无人能摧折的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