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明心道长一番无形争执后,夏衍在藏经阁中感受到的氛围愈发微妙。一些弟子见他到来,会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或在他专注于那些“杂书”时,投来难以言喻的一瞥——好奇、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他依旧每日前来,依旧沉浸于书海,只是变得更加沉默。那些质疑的目光和低语,并未让他改变选择,却像细小的石子投入心湖,让那份关于自身道途的困惑,涟漪渐深。
清尘道人将一切看在眼中,依旧不语。有些关隘,需自渡。
这日午后,天色骤暗,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昆仑群峰仿佛都矮了几分。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点便敲打着藏经阁的琉璃瓦,奏响一片连绵的清音。雨势渐大,很快便在窗外织成一道朦胧的雨幕,将仙山楼阁笼罩在一片烟水迷离之中。
阁内光线变得晦暗,有弟子点燃了嵌于壁上的长明灯,柔和的光晕驱散了些许阴霾,却更衬得雨声清晰。
夏衍合上手中一卷关于《古巫祝由科》的残卷,其中光怪陆离的仪式记载已无法吸引他的注意。他被窗外的雨吸引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那倾泻而下的雨水。雨水冲刷着山岩,洗濯着古松,汇成涓涓细流,沿着陡峭的山势奔腾而下。
在这自然的威力与声响中,他纷杂的心绪似乎渐渐被抚平。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并非观想,只是单纯地去“听”。
听雨打屋檐,听风过松涛,听溪流潺潺。
听这天地间最纯粹的声音。
渐渐地,在那一片自然的交响中,他仿佛听到了更多。
他听到雨滴落在不同叶片上发出的细微差异声响,听到泥土贪婪吸收水分时满足的叹息,听到一只避雨的小鸟在岩缝中细微的颤抖,甚至听到远处山涧因雨水注入而欢快起来的流淌…
他的“禅心”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与通透,与这方雨中的天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他的感知,竟随着雨水的流淌,悄然向着山下蔓延开去!
这并非有意的神识外放,而更像是一种心灵的延伸,一种慈悲之念与自然韵律的水乳交融。
于是,他“看”到了——
山下,依附着昆仑仙宗而建的“听泉集”中,低阶修士与凡人杂居的小镇。雨水灌满了街道,泥泞不堪。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正冒雨吃力地修补着漏雨的茅草屋顶,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流下,冰冷刺骨。她脸上刻满了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更远处,简陋的灵田里,几个农人披着蓑衣,正焦急地开挖沟渠,试图将过多的雨水排走,以免灵谷幼苗被淹死。他们的担忧与汗水,混在雨水中。
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小镇边缘一间破旧木屋里,一个生病的孩子正因潮湿和寒冷而咳嗽不止,其父母守在床边,满面愁容,无钱求购灵丹,只能熬着苦涩的凡俗草药…
这些景象,并非清晰可见,而更像是一种情绪的碎片、一种苦难的共鸣,透过漫天雨丝,传递到他初凝的禅心之中。
与他所处的、温暖干燥、典籍浩如烟海的藏经阁,与他平日里所见的、御剑飞天、谈玄论道的仙家气象,形成了无比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原来,即便在昆仑这等仙家圣地脚下,亦有凡人疾苦,亦有生计艰难,亦有…被仙光轻易遮蔽的阴影。
他的力量,他的慈悲,所一直关注并想要抚平的,不正是这些最具体、最迫切的痛苦吗?
为何明心道长会觉得这是“舍本逐末”?
为何其他弟子会觉得那些记载民间疾苦与解决之法的书籍是“杂书”?
为何强大的道法,不能更直接地惠及这些挣扎在泥泞中的生灵?
一个个问题,如同雨点般敲击在他的心间。
就在这无尽的聆听与感知中,在那众生细微却真实的苦难共鸣下,他心中因明心道长之言而产生的迷茫与自我怀疑,如同被雨水冲刷的尘埃,渐渐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他忽然明白了。
他的道,不在高高在上的三十三重天,不在玄之又玄的丹经道典里。
他的道,就在这泥泞的街道上,就在那漏雨的茅屋里,就在那生病孩子的咳嗽声中,就在这芸芸众生最平凡、最具体的苦难与需求里。
“众生皆苦。”
一个前所未有的、沉重而慈悲的念头,如同种子破土般,自然而然地在他心田萌发。
这不是从任何书籍上看来的,而是他此刻真切聆听、感知、共鸣后的最直接体悟!
众生皆苦。无关仙凡,无论强弱。
而他的存在,他的力量,似乎正是为了应对这份“苦”。
如何去应对?如何去化解?
他不知道具体的方法,但他知道了方向。
这一刻,他冲破了那层因他人看法而产生的迷雾,真正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哪怕这条路不被理解,哪怕它看似“微不足道”,哪怕它前无古人。
他也要走下去。
只为那雨中的老妇能有一间不漏雨的屋,
只为那田中的农人能有一季丰收的谷,
只为那病中的孩子能有一夜安眠。
夏衍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清澈依旧,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光芒。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渐渐小去。
一缕天光破开云层,洒落在湿漉漉的山峦上,映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雨聆众生苦,心证慈悲途。
清尘道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般脱胎换骨的背影。
他知道,这个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标”。
尽管那道标所指之路,布满荆棘,前所未有。
但他眼中的坚定,已说明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