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尘道人的身影消散在晨光中,留下的话语却如同磐石,沉甸甸地压在夏衍心头。三日之内,不得动用愿力。这并非惩罚,而是保护,更是点拨。他需要在这绝对的“静”中,去体悟那“动”的根源。
他依言而行,不再试图去感知或安抚棚中依旧存在的病痛,而是强迫自己静坐,内视那一点重新凝聚、却依旧微弱的愿力光点,回味着昨夜那濒临耗尽又重燃的整个过程。
陈老等人见他静坐不语,神色肃穆,更不敢打扰,只是将熬好的米粥与清淡小菜默默放在他身旁,便继续忙碌着照料病人,熬制药汤。整个青木镇在经历了一夜无声的惊涛骇浪后,似乎暂时陷入了一种疲惫而脆弱的平静。
日头渐高,阳光驱散了晨雾,也稍稍驱散了镇中弥漫的晦涩病气。一些病情稍轻、经过昨夜夏衍愿力滋养和汤药灌服的镇民,竟真的能够勉强下地行走,虽然依旧虚弱,却已不再是只能躺卧等死的状态。
希望,如同石缝中钻出的嫩草,开始在这片被疫病摧残的土地上顽强地萌发。
陈老脸上的愁容也舒展了些许,指挥着几个恢复了些气力的妇人,开始清扫院落,晾晒被褥,试图用这些日常的举动,驱散盘踞已久的死亡阴影。
然而,夏衍的静坐并未持续太久。
午后,镇子东头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一个妇人发疯似的跑来医棚,脸色惨白,语无伦次:“陈老!陈老!不好了!我家…我家铁柱他…他没气了啊!”
犹如一盆冰水浇下,刚刚升温的气氛瞬间冻结。
陈老手中的药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颤声道:“怎么可能?昨夜小先生明明…明明…”
那妇人哭得瘫软在地:“昨夜是好了些…能喝下药了…可今早…今早突然就又咳起来,比之前还凶…没…没撑到中午就…”
陈老踉跄着就要跟着妇人去查看,却猛地想起清尘道人的叮嘱,担忧地看向依旧闭目静坐的夏衍。
夏衍的睫毛剧烈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动。双拳在袖中悄悄握紧,指节发白。他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禅心上。那个叫铁柱的孩子,他记得,昨夜他耗费了不少愿力才勉强稳住其肺腑元气,本以为…
一种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愿力并非万能,它只能激发生机,抚平痛苦,却无法逆转已然崩溃的脏腑,更无法根除那诡异疫病的根源。死亡的阴影,依旧冷酷地笼罩着这个小镇。
棚内其他病人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得粉碎,恐惧和绝望再次弥漫开来,低低的啜泣声响起。
就在这时,镇子西头又响起惊慌的呼喊,另一户人家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疫病,仍在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夏衍昨夜的努力,仿佛只是短暂地延缓了某些进程,却未能真正改变结局。
夏衍依旧强迫自己静坐,但呼吸已然紊乱。他能感觉到,自己禅心深处那一点愿力光点,因为感受到周遭弥漫开的强烈绝望与恐惧,而微微震颤着,仿佛被无形的阴风吹拂,竟有再次不稳的迹象!
这愿力源于慈悲,与众生心绪共鸣极深。众生苦,则愿力悲;众生惧,则愿力摇;若众生彻底绝望,他的愿力根基恐怕都会受到冲击!
他猛地意识到,清尘道人让他“静心”,不仅仅是为了恢复,更是为了在这种负面情绪汹涌而来时,能够守住本心,不被外境的绝望所吞噬同化!
他立刻重新收敛心神,依照《坐忘经》的法门,努力摒除杂念,守护着那一点微弱的愿力之光,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守护着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孤灯。
这个过程,比昨夜消耗愿力更加艰难,是心志的比拼,是信念的考验。
外面的哭嚎声、叹息声、恐惧的低语声不断传来,如同魔音灌耳,冲击着他的心房。有好几次,那绝望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愿力光点摇摇欲坠。
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孩子呼吸平顺后睁开眼的瞬间,记得老妇人安稳睡去的面容,记得陈老眼中重新燃起的光…
这些细微的“善”与“生”的片段,成了他锚定自身的基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下去,并非事情解决,而是人们哭累了,绝望到麻木了。
夏衍缓缓睁开眼,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渡过了最初的震荡,恢复了一种带着伤痕的沉静。他看向一旁满面悲戚、仿佛又苍老了几岁的陈老,轻声问道:“陈老,这疫病…究竟是从何而来?”
陈老茫然地摇摇头,声音干涩:“不知道…就大概是半个月前,先是镇子东头老赵家的小子从山里捡了只死狐狸回来剥皮,第二天就病倒了,接着就像野火一样,一家传一家…镇上唯一的李郎中也…”
死狐狸?山里?
夏衍心中一动,立刻联想到了昨日林中那邪修布置的邪阵和那些被抽干精气的动物干尸!难道这疫病并非天灾,而是…
他猛地站起身,对陈老道:“陈老,照顾好大家。我出去看看。”
“小先生,您的身体…”陈老担忧道。
“无妨。”夏衍摇摇头,带着雪焰快步走出医棚。他没有动用愿力,只是凭借着被愿力滋养后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仔细探查着镇子里的气息流动,尤其是病气的源头。
他循着那灰败病气最浓郁的方向,一路向镇子东头走去。越往东走,空气中的污秽之感越发明显。最终,他在一户显然已无人居住的破落小院外停下了脚步。院门歪斜,院内荒草齐膝,那股令人作呕的病气正是从此地弥漫而出,如同一个无形的污染源,不断侵蚀着周遭。
“就是这里了。”夏衍目光凝重。他让雪焰等在门外(雪焰似乎也对院内的气息极为厌恶抗拒),自己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
院内景象令人毛骨悚然。角落扔着一只早已腐烂发臭、爬满蛆虫的野兽尸体,依稀可辨是只狐狸,其皮毛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而以这尸体为中心,周围的土地都变成了那种焦黑色,与昨日林中邪阵周围的土地一模一样!只是这里的邪气更淡,却混合了浓郁的疫病之气!
果然是那邪修所为!他不仅用邪法残害生灵修炼,其遗留的邪阵污秽,竟还能滋生如此可怕的疫病!
夏衍强忍着恶心,仔细观察。他发现那邪气疫气并非无限滋生,其扩散的速度和范围似乎与…活物的生机有关?越是生机旺盛之地,其侵蚀似乎越快?而镇子西头那边有一小片药田,种植着一些普通药材,那边的病气似乎就比这边要微弱些许?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立刻转身,跑回医棚,对陈老急切地问道:“陈老,镇上可有什么地方,种着特别的、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或者…有什么地方,让大家觉得待着会比较舒服、心安的?”
陈老被问得一愣,思索片刻,迟疑道:“特别的植物…镇子西头孙寡妇家后面有棵老槐树,据说有上百年了,长得特别茂盛,镇上老人都说那树下乘凉舒服…还有…镇中心土地庙旁边,不知谁种了几株薄荷,长得也挺好,夏天闻着提神…”
“老槐树…土地庙…薄荷…”夏衍喃喃重复着,眼中光芒越来越亮,“生机…安宁…清心…”
他猛地抓住陈老的手:“陈老!快!召集还能动弹的人!去砍槐树枝叶,摘薄荷叶,越多越好!然后分成两拨,一拨去老槐树下和土地庙周围清扫整理,另一拨跟着我,去镇子东头那处荒院!”
陈老虽不明所以,但对夏衍已是深信不疑,立刻嘶哑着嗓子招呼人手。
很快,几十个恢复了些气力的镇民被召集起来,拿着柴刀、筐篓,依言行事。
夏衍带着一拨人,再次来到那处邪气源头的小院。他指挥着镇民,远远地砍伐那些沾染了病气的荒草,并用带来的生石灰混合着干净泥土,远远地抛洒覆盖那片被污染的土地,试图物理隔绝那邪异气息的扩散。
而另一拨人在老槐树和土地庙的行动也传回消息——据说在那两处地方干活的人,都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原本胸闷气短的症状都有所缓解!
夏衍心中豁然开朗!
他无法用愿力直接净化这庞大的邪疫之源,但他可以借助自然界本身存在的、具有旺盛生机或安宁气息的植物与场所,来中和、抑制那邪疫之气的扩散!老槐树的百年生机,土地庙的微弱信仰念力(虽非愿力,却有一丝安宁之意),薄荷的清心气息,这些看似平常的事物,汇聚起来,竟真的能对那邪气产生一定的排斥和净化作用!
这并非根治,而是引导镇民利用自身环境的力量,进行一场自救!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青木镇都忙碌起来。
在夏衍的指引下,镇民们将砍来的槐树枝叶插遍镇子各处街口,将薄荷叶煮水洒扫庭院,重点清理老槐树下和土地庙周围,将其变为镇中的“安全区”,将重症病人优先转移至此。同时,继续用生石灰处理东头荒原及周边区域。
夏衍虽未再动用愿力,却不断根据镇民反馈和自身感知,调整着这些“土办法”的细节。
奇迹般地,镇中新增的病人开始减少,原有病人的病情虽然依旧严重,但恶化的速度明显减缓了!那笼罩全镇的灰败疫气,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限制住,不再肆意扩张,甚至开始一点点地被那些蓬勃的生机与安宁气息所消磨、中和!
希望,这一次真正地扎下了根。
第三日黄昏,清尘道人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在医棚外。
他看着镇中景象,感受着那虽然依旧存在、却已不再失控的疫气,以及镇民眼中那不再是全然绝望、而是带着劳作疲惫与微弱希望的光芒,目光落在那个正指挥着镇民将最后一批薄荷苗栽种到镇子各处的瘦小身影上。
夏衍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转过身。
三日静心,未曾使用愿力,但他的愿力光点,却在镇民们自发的努力中所生出的那一点点“希望之意”的无形滋养下,不仅完全恢复,反而比之前更加凝练、明亮!
他找到了另一种“添油”的方式——并非仅仅依靠自身消耗,而是点燃他人心中的希望之灯,那灯火,亦能反哺于他。
清尘道人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看来,你已无需贫道提醒了。”
夏衍走到他面前,躬身一礼:“多谢道长护持点拨。”
清尘道人微微颔首:“此间疫根虽未彻底铲除,然其势已颓,假以时日,辅以药石,众生自愈之力便可逐渐扭转乾坤。你,可以离开了。”
夏衍望向渐渐恢复生机的古镇,眼中仍有不舍,却已知晓自己该前往下一站。
疫病虽去,伤痕犹在。
而他的路途,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