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节点】
大夏弘文十七年
道历: 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儒历: 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辞别河源府,宁休与夏衍(时年八岁)带着新救下的小女孩婉娘,继续东行。一路无话,宁休时常沉思,显然河源府的“文华之劫”与夏衍那直指本心的力量,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与反思。婉娘经历了那场惊变,变得异常沉默,只紧紧跟着夏衍,仿佛他是唯一的依靠。雪焰似乎也感知到气氛的凝重,安静了许多。
如此行了十余日,地势渐见起伏,官道两旁的风物也开始悄然变化。
大夏王朝境内常见的规整田亩、稠密村舍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为茂密的原始山林、蜿蜒的溪流与偶尔出现的、风格略显粗犷的寨落。路上的行人装束也变得多样起来,除了中原常见的宽袍大袖,也能见到身着短褂、腰佩弯刀、肤色黝黑的汉子,或是穿着色彩鲜艳、纹饰繁复裙装的女子,言语口音更是五花八门,难以尽辨。
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种更加自由、却也更加躁动不安的气息。
“我们已近‘百国之界’了。”宁休(时年二十二岁)望着前方层峦叠嶂的山影,语气中带着一丝警惕与感慨,“此地乃大夏东境与汉王国西陲之间的缓冲地带,山川纵横,族群众多,大小邦国部落星罗棋布,号称百国。其间律法不一,风俗各异,有安居乐业之土,亦有豪强割据、盗匪横行之地。接下来的路,需得多加小心。”
夏衍点了点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地弥漫的“气”不再如大夏境内那般秩序井然,也不再如河源府那般文气沛然,而是变得混杂、活跃,却也更加危险。各种不同的气息——农耕的平和、山民的彪悍、商贾的算计、甚至隐约的兵戈煞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图景。
婉娘似乎有些害怕,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夏衍的衣角。夏衍低头看了她一眼,一丝温和的愿力悄然渡去,抚平她心中的不安。小女孩抬起头,眼中恐惧稍减,多了几分依赖。
又行半日,官道终于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更加崎岖、车辙杂乱的土路,通向一座依着山口而建的关隘。关墙以巨石垒成,不高,却透着股彪悍之气。墙头旗帜飘扬,却不是大夏的玄鸟旗,而是一面绘着黑色獠牙猛虎的图腾旗。关隘门口,有数十名身着皮甲、手持长矛或弯刀的兵士值守,检查着往来行人车马,态度倨傲,与训练有素的大夏边军气质迥然不同。
“前方是‘黑齿关’,乃‘黑齿国’的西境门户。”宁休低声道,“黑齿国民风彪悍,以狩猎和劫掠…嗯,以收取过路税费闻名。我们需得通关方能东行。”
队伍随着稀疏的人流缓缓前行。轮到他们时,一名队长模样的黑瘦汉子斜眼打量着宁休的儒衫和夏衍、婉娘两个孩子,又瞥了一眼他们简单的行囊,粗声问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的?”
宁休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在下大夏游学士子宁休,携两位幼弟幼妹,欲往东土游历求学,途径贵宝地,还请行个方便。”他并未暴露夏衍的特殊,只以寻常读书人身份应对。
那队长嗤笑一声:“读书人?跑这穷山恶水来游学?骗鬼呢!看你们细皮嫩肉的,别是哪里逃出来的肥羊吧?”他目光扫过宁休腰间的佩剑,又看向夏衍和婉娘,尤其在容貌清秀的婉娘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芒。
宁休眉头微蹙,暗中戒备,语气依旧平静:“阁下说笑了,确是游学。”
队长哼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一人三两银子的过关钱!少一个子儿也别想过去!”
三两银子!这在大夏足够寻常人家数月用度,分明是敲诈!
宁休面色一沉:“阁下,这未免…”
“嗯?!”队长眼睛一瞪,周围兵士立刻围了上来,手中兵器寒光闪闪,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后方排队的人群见状,纷纷低头,敢怒不敢言,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宁休手按剑柄,文气暗涌,虽不惧这些寻常兵士,但在此地起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就在这时,夏衍忽然轻轻拉了拉宁休的衣袖,仰头对那队长道:“叔叔,我们的钱不够三两一个人,你看这些够吗?”
他从小包袱里(实则是从芥子环中取出)拿出几块碎银子,约莫二两多点,又拿出几个在河源府买的、造型别致的平安扣香囊,一起递了过去。他眼神清澈,语气自然,仿佛只是不懂世事的孩子在商量。
那队长一愣,看着那点银子和那几个做工精巧、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香囊,又看看夏衍那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的贪婪和戾气竟莫名消减了几分。他一把抓过银子和香囊,掂量了一下,嘟囔了一句:“算你们运气好!过去吧!”竟真的挥手放行!
宁休有些意外,但立刻反应过来,拉起夏衍和婉娘,快步穿过关隘。
走出老远,确认无人跟随,宁休才低声道:“小友,你方才…”
夏衍轻声道:“他想要钱,也喜欢那香囊的样子和香味。给他想要的,就能过去。”他的愿力虽未直接用于操控,但其本质的“抚平躁动”、“满足需求”的微妙影响,结合他孩童身份的无害感,无形中化解了对方的刁难之心,让其觉得“差不多得了”而放弃进一步勒索。
宁休深深看了夏衍一眼,再次感叹其应对世事那种直指核心的奇妙能力。这并非术法,却比术法更有效。
进入黑齿国境内,景象果然不同。道路更加崎岖难行,村落多依险要地势而建,以木石为墙,设有哨塔。民众多面色警惕,见到生人目光审视。但也可见到茂密的山林、丰饶的野果、以及一些外界罕见的草药。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草木、野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们依着简陋的地图指引,尽量沿着主路前行,夜晚则寻找僻静处露宿,避免与当地人过多接触。
数日后,他们进入一个名为“木禾”的小部族领地。此地似乎相对平和,村民以耕种狩猎为生。时近黄昏,他们决定在村外一条清澈的溪流边歇脚。
正准备生火做饭,忽听村中传来阵阵哭喊与喧哗声,夹杂着野兽般的咆哮!
宁休与夏衍对视一眼,立刻起身潜行靠近查看。
只见村中空地上,一片狼藉。几名村民倒地呻吟,显然受了伤。中央,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肤色赤红、双目尽赤、口中发出非人咆哮的壮汉,正被十余名手持木棍、猎叉的村民奋力围住,却难以制服!那壮汉力大无穷,随手一挥便将人甩飞,状若疯魔!
“是‘山魈附体’!快!拿黑狗血来!”一个看似村中长老的老者焦急喊道,声音发颤。
宁休凝神看去,沉声道:“非是附体!此乃‘煞气冲心’,走火入魔之象!此人必是修炼了某种霸道粗浅的炼体邪术,急于求成,以至心神失守,被气血煞气反噬!”
就在这当口,那入魔的壮汉猛地挣脱包围,咆哮着冲向旁边一座茅屋!屋门口,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吓得瘫软在地,尖叫不止!
“不好!”宁休拔剑欲上。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夏衍的身影如同灵狐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并非冲向那壮汉,而是挡在了那吓呆的妇人与婴儿之前!
面对那狂暴冲来、足以撕裂虎豹的魔人,夏衍小小的身影显得如此脆弱。但他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深切的悲悯。他伸出双手,掌心向前,并非格挡,而是…拥抱的姿势?
磅礴而精纯的愿力,如同最温暖、最包容的春潮,无声无息地奔涌而出,并非攻击那狂暴的煞气,而是包裹、安抚那魔人体内沸腾失控的气血,以及那被煞气淹没、痛苦挣扎的心神!
“吼——!”魔人冲至夏衍面前,巨掌带着腥风拍落!
所有村民都闭上了眼睛,不忍看那血腥一幕。
然而,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巨掌,在触及夏衍身前尺许时,猛地顿住!魔人浑身剧震,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迷茫与痛苦,狂暴的咆哮戛然而止,化为一种困兽般的呜咽。他周身的狂暴煞气,如同烈火被泼入了温热的泉水,虽未立刻熄灭,却明显滞涩、平息下来!
夏衍小脸瞬间苍白,身体微微摇晃。以愿力直接安抚如此狂暴的能量反噬,对他消耗极大!
“就是现在!”宁休岂会错过这机会,身随剑走,剑不出刃,以剑鞘蕴含文气,疾点那魔人数处大穴!
噗噗噗!
魔人身体再震,眼中赤红迅速褪去,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昏死过去。周身那骇人的煞气也随之消散。
村民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与哭泣,纷纷围上来,对着宁休和夏衍跪拜道谢,称其为“神仙下凡”。
宁休连忙扶起村民,解释道:“此人乃练功岔气,心神失控,需好生调养,切勿再练那邪功。”他又取出随身携带的普通安神药材,教村民如何煎服。
村民千恩万谢,将那昏睡的壮汉抬走。
宁休回到溪边,见夏衍正盘膝坐地,调息恢复,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婉娘和雪焰一左一右紧张地守着他。
宁休心中感慨万千。方才那一刻,夏衍所展现的,并非强大的力量,而是那种直面狂暴、却以极致温柔去化解的勇气与智慧。这再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良久,夏衍睁开眼,气息平稳下来。
“小友,下次万不可如此冒险!”宁休后怕道。
夏衍摇摇头:“他很难受,心里很害怕。不快点拦住,他会伤害更多人,自己也会…碎掉。”
宁休默然。他再次感受到夏衍那与世俗勇武截然不同的“勇”——一种深入苦难核心、以身承载、并予以化解的大勇。
经此一事,他们在木禾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村民视他们为恩人,提供了食物与干净的宿处。
夜里,宁休与村中长老交谈,得知这百国之界中,类似黑齿国强横征税、或如木禾部族般挣扎求存的小邦部落数不胜数。彼此之间为资源、为仇恨征战不休,加之各种来历不明的邪功异术流传,导致混乱不堪,百姓苦不堪言。大夏与汉王国两大强国对此地多是羁縻政策,只要不闹得太过,便睁只眼闭只眼。
“此地的‘苦难’,比之大夏,更加直白,更加血腥…”宁休对夏衍叹息道。
夏衍望着跳跃的篝火,轻声道:“这里的‘气’,很乱。有的地方,像紧绷的弓弦,快要断了;有的地方,像受伤的野兽,躲在角落里舔伤口…”
他的感知,已能触及更深的层面。
在木禾村休整一夜后,他们再次启程。越往东行,地势越发复杂,邦国部落更替频繁。他们经历过贪婪小国的勒索,也遇到过热情好客的山民;绕过正在交战的部落战场,也曾在盗匪出没的区域惊险潜行。
夏衍的愿力,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以各种细微的方式发挥着作用:有时是安抚受惊的孩童,有时是缓解伤者的痛苦,有时是让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双方莫名感到一丝疲惫与索然,从而各自退去…他依旧不显圣迹,不留姓名,只是如同微风般拂过,留下些许安宁与缓和。
宁休则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思考着儒家“平天下”的理想,在这等混乱之地该如何践行,是否真如夏衍所言,需要更多“低头看”的仁心,而非高高在上的礼法。
这一日,他们根据地图和路人指引,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据闻此地由多个部落联盟共治,较为平和,设有集市,南来北往的商旅会在此交易。
然而,刚接近河谷,夏衍却猛地停下了脚步,小脸上首次露出了极度凝重与…悲伤的神色。
“怎么了,小友?”宁休立刻警觉。
夏衍指向河谷深处,声音有些发颤:“那里…有很多…很多声音在哭…很痛苦,很绝望…比婉娘那天…还要多很多很多…”
他的禅心,感知到了前方那片看似和平的河谷中,弥漫着一种极其浓郁、几乎化不开的集体苦难的气息,那并非个体的伤病,而是某种…大规模的、系统性的痛苦与绝望!宁休凝神感应,却一无所获,只觉前方人气旺盛,并无异样。但他绝对相信夏衍的感知。
“过去看看,务必小心。”宁休沉声道,将婉娘护在身后,手按剑柄。
三人小心翼翼地进入河谷。
河谷内果然有一处热闹的集市,各族人群穿梭交易,叫卖声此起彼伏,看似一片繁荣。
然而,夏衍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热闹的交易,投向了集市边缘那些巨大的、被黑布覆盖的笼车,投向了那些手腕脚踝带着镣铐、眼神麻木空洞、如同牲口般被驱赶、交易的人群…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他愿力剧烈波动的气息——那是失去自由、被剥夺尊严、沦为商品的极致痛苦与绝望!
这里,是百国之界最大的奴隶市场之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