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节点】
黑齿国 厉王三年 (百国之界边境)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农历:十月初二
夜间的混乱与插曲过后,宁休(时年二十二岁)与夏衍(时年八岁)都未再深谈,但某种默契已然在沉默中滋生。宁休隐约察觉到夏衍或许做了什么,却明智地没有追问,只是将那份震撼与疑惑深藏心底,对身边这位看似稚嫩的“小友”愈发敬畏。婉娘(时年六岁)在安稳的睡眠后,情绪稍缓,但对夏衍的依赖更深,几乎寸步不离。
他们加快了东行的脚步,欲尽快离开这法令松弛、弱肉强食的黑齿国境。连日的翻山越岭,周遭景致愈发荒僻,人烟稀少。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他们沿着一条几近荒废的古道前行,路旁枯草萋萋,秋风萧瑟,带来一股莫名的腐朽与药草混合的怪异气味。
“这气味…”宁休蹙眉掩鼻,神色凝重起来,“似是…疫气!”他游学四方,见识广博,立刻辨认出这并非寻常山野之气,而是大面积疫病滋生后特有的污秽之气。
夏衍的小脸也严肃起来,他的感知更为直接。禅心所及,前方山谷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灰黑色病气,死寂、绝望,其中交织着剧烈的痛苦与恐惧,比之前在青木镇所遇的“咳喘痨”要凶猛、污秽数倍!甚至隐隐触及了他的愿力屏障,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与排斥感。
“前面…有很多人…非常难受。”他轻声道,拉住了婉娘的手。
宁休心中一沉:“此地荒僻,若有疫病,恐缺医少药,村民…”他不敢再想下去,“我们去看看,务必小心,切勿直接接触病患!”
三人谨慎前行,绕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一个不大的山谷。谷中散落着几十间简陋的茅屋土房,本应是一处宁静的山村,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村口歪斜的牌坊上,模糊刻着“枯藤寨”三字。寨中几乎不见人影,户户门窗紧闭,偶有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从屋内传出,随即又陷入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呕吐物与排泄物的秽臭,以及…尸臭。
路边随处可见新撒的石灰,几处院落外挂着惨白的麻布,那是家中新丧的标志。整个寨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充满疫病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正在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宁休面色发白,他被眼前的惨状震惊了。这远比河源府的文华之劫、奴市的残酷更直接地冲击着他的感官,这是最原始、最赤裸的死亡威胁。
“怎会…如此…”他声音干涩。
这时,一间茅屋的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用破布蒙着口鼻、眼神浑浊绝望的老妪,颤巍巍地端着一盆污物出来,想要倾倒到远处的沟渠里。她看到寨外站着的宁休三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眼中露出极度的恐惧,嘶哑地喊道:“外乡人!快走!快走啊!寨子里闹‘鬼咳血’,沾上就死!快走!”喊完,她仿佛耗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甚至能看到指缝间渗出的暗红血迹。
鬼咳血!宁休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民间对一种极凶险、极高致死率肺痨的称呼!
那老妪咳得弯下腰,手中的木盆摔在地上,污物溅了一地。她瘫软在地,喘息着,眼中满是绝望的泪水。
婉娘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抱住夏衍的腿。雪焰也焦躁地低吼着,动物本能让它感到极度不安。
宁休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却被夏衍拉住了。
“宁先生,别过去。”夏衍的声音异常冷静,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寨子,禅心在飞速地分析着那弥漫的疫气,“这病气…很凶,会‘抓人’。”他感觉到,这疫气具有极强的附着性与侵蚀性,远超青木镇的疫病,贸然接触,即便以他的愿力,也未必能完全隔绝。
他低头看了看吓得发抖的婉娘,对宁休道:“先生,你带婉娘和雪焰退到上风口远处等我。我进去看看。”
“不可!”宁休断然拒绝,“太危险了!你怎能独自进去?!”
“我不会碰到他们。”夏衍的目光坚定,“但我得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他的悲悯之心,让他无法对眼前的惨状视而不见,但他也记住了清尘道人的告诫,不再鲁莽行事。
宁休看着他清澈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深知劝阻无用,咬牙道:“我与你同去!我修有儒家养气功夫,闭气凝神,或可抵挡一二!让婉娘和雪焰在外等候。”他让婉娘和雪焰退到远处一块巨石之后,再三叮嘱不要出来。
婉娘虽怕,却乖巧点头,紧紧抱着雪焰。
宁休深吸一口气,运转体内微薄的文气护住周身窍穴,与夏衍一同踏入了这被死亡笼罩的寨子。
越往里走,景象越是凄惨。透过一些破损的窗棂,能看到屋内炕上躺着形销骨立、面色潮红或蜡黄、咳血不止的病人。有的已然气绝,无人收殓。偶尔有还未病倒的家人,也是面如死灰,麻木地熬着草药,眼中毫无生气。
整个寨子,仿佛已被外界遗忘,只能在绝望中等待最终的灭亡。
夏衍的眉头越皱越紧。这疫气的凶猛程度超乎想象,它不仅侵蚀肉体,更在吞噬生机,泯灭希望。他的愿力感知到,寨中残存的生机之火正在飞速熄灭。
他们来到寨子中央一小片空地,这里似乎是村民平日聚集之所,如今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口废弃的水井和几堆燃烧过的药渣。
夏衍闭上眼,全力展开感知。愿力如同无形的涟漪,细致地扫描着整个枯藤寨。他“看”到了病气的源头、流向、以及它对人体生机的破坏方式…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充满了凝重:“这病…源头在井水。病气藏在很深的地下,很难清除。而且…它不像青木镇的病,我的力量…很难直接治好它。”他感到,这疫气异常顽固,如同附骨之疽,他的愿力若强行深入祛除,消耗极大且效果缓慢,杯水车薪。
宁休闻言,心沉到了谷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不。”夏衍摇头,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直接治好很难。但或许…可以让他们不那么难受,让身体有力气…多撑一会儿。”他想起了青木镇的做法,无法根除,便尽力缓解,争取时间。
他再次闭上眼。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攻击或净化那弥漫的疫气,那太过庞大。他将愿力极致地精细化、弥散化,如同化作无数肉眼不可见的、温暖的生命光点,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间茅屋,避开那凶戾的疫气核心,轻柔地包裹住每一个尚存一息的病人。
他的愿力,开始执行最纯粹的功能:
抚平剧烈咳嗽带来的肺腑撕裂痛楚;
缓解高烧带来的灼热与惊厥;
滋润干涸的喉咙与枯竭的元气;
驱散死亡逼近带来的极致恐惧,注入一丝微弱的安宁与困意…
他没有治愈他们,他只是竭尽全力,将他们的痛苦降到最低,让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获得片刻的平静与尊严,而非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挣扎死去。同时,这细微的生机滋养,也或许能为他们多争取一线等到其他转机的渺茫希望。
这是一个极其精微且耗费心力的过程。夏衍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稳稳地站着,如同钉在地上,全力维系着这覆盖全寨的、慈悲的“减痛”结界。
宁休守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夏衍。他虽然无法直接感知到愿力的流动,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寨中那令人窒息的痛苦呻吟声、剧烈咳嗽声,正在显着地减少!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平静,缓缓降临了这个濒死的村落。这不是死亡的寂静,而是一种…痛苦的暂时休止。
他看向夏衍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这是何等力量?竟能如此大规模地抚平痛苦?
就在这时,一间茅屋的门被推开,一个中年汉子踉跄着跑出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困惑,对着空无一人的空地大喊:“爹!爹!你不咳了?!你睡着了?!这…这怎么回事?!”
他的喊声惊动了其他还有行动能力的村民,几扇门陆续打开,人们面面相觑,脸上是同样的茫然与一丝死里逃生般的微弱希冀。
“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娃他娘不吐血了,喘匀了…”
“是山神显灵了吗?…”
他们看到了站在空地上的宁休和夏衍。
宁休连忙上前,趁机高声喊道:“乡亲们!我等路过此地,略通医理!此疫凶险,根源在井水,万万不可再饮用!现有症状者,需绝对静卧,勿再劳累伤神!尚未病倒者,速用石灰净水洒扫庭院,焚烧病人秽物,尽可能隔离照看!”
他趁机将夏衍感知到的信息和一些基本的防疫措施告知村民。此刻村民正经历“神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纷纷跪地磕头,感激涕零。
宁休心中酸楚,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缓解。若无有效的药物治疗和外部援助,枯藤寨的结局恐怕依旧…
突然,夏衍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宁休赶忙扶住他:“小友!”
夏衍靠在他身上,气息微弱,小脸白得透明,显然消耗过度。他勉强抬起手指,指向寨子后方:“那里…有个小山洞…气息干净…带我去…”
宁休二话不说,背起夏衍,对村民们喊道:“我这位…弟弟需静养,诸位各自保重!”说罢,快步向寨后走去。
村民们纷纷让路,磕头不止。
宁休依夏衍指引,果然在寨后山壁找到一个干燥通风的小山洞,将夏衍放下。
夏衍盘膝坐好,立刻沉入深度调息,滋养几近枯竭的愿力光点。
宁守在一旁,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今日所见,再次拓宽了他对“力量”与“慈悲”的认知。
许久,夏衍缓缓睁开眼,脸色稍复。
“小友,你…”
“我没事。”夏衍轻声道,“只能帮他们…到这里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宁休沉默片刻,忽然道:“小友,你之所为,虽未能尽全功,然抚平苦痛,予人安宁,赠其尊严,此乃大慈悲!非药石所能及也!休…受教了!”他对着夏衍,郑重一揖。
夏衍看着洞外依旧灰暗的天空,轻声道:“要是…能有办法,让这样的寨子,不会再被忘记…就好了。”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宁休的心田。
宁休身躯一震,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他望向枯藤寨,又望向东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建立秩序,推行教化,使僻远之地亦沐王化,使疾苦之民得闻达于上… 这,或许正是他儒者之责所在!
夏衍的慈悲,在于抚平当下的痛苦。
而他的责任,或在于改变那导致痛苦重复发生的根源。
两条路,似乎在此刻,交汇于这绝望的疫村,并指向了不同的远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