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节点】
汉王国,磐石堡以南,无名山道,废弃山神庙
道历:七千三百四十二年
儒历:三千九百八十五年
农历:十月三十,子夜
冷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早已残破不堪的庙宇屋顶,汇成浑浊的水流,从瓦片的缺口处倾泻而下,在布满青苔和污秽的地面上砸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风从没有窗纸的棂格间灌入,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动着角落里堆积的枯叶和不知名的碎屑,带来一阵阵腐朽与潮湿的气息。
这是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山神庙。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泥塑的基座和几块辨不清颜色的残破布幔,蛛网层层叠叠,如同灰色的幽灵,在风中微微颤动。残存的墙壁上,模糊的壁画依稀可见一些扭曲的神将轮廓和云纹,却被岁月和雨水侵蚀得斑驳陆离,更添几分阴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的灰尘、霉菌以及某种野兽巢穴般的腥臊气味。
宁休一行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狼狈不堪地挤在神庙相对完好的一角,这里恰好有一片屋顶尚未完全坍塌,勉强能遮挡部分风雨。
石柱和另一名伤势稍轻的猎户强撑着疲惫,用随手捡来的枯枝和破木板,试图堵住几个最大的风口,但收效甚微。寒冷如同无形的毒蛇,透过湿透的衣物,钻入骨髓,让每个人都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婉娘紧紧抱着夏衍,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他,嘴唇冻得发紫,眼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夏衍的小脸苍白,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他似乎极不舒服,微微蜷缩着身体,却异常安静,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在聆听着什么。
宁休将依旧昏迷不醒的李清小心地安置在相对干燥的墙角,脱下自己早已湿透的外袍,拧干水分,勉强盖在他身上。李清的气息依旧微弱,但比之前平稳了一些,姜老爷子赠予的星络草药效非凡,吊住了他最后一线生机,可若得不到进一步的救治和温暖的环境,情况依旧堪忧。
“宁先生…这样下去不行…”石柱的声音因寒冷而有些颤抖,他搓着几乎冻僵的双手,哈出白气,“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兄弟们都快冻僵了,李公子也撑不住啊!”
宁休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他何尝不知?他们侥幸从磐石堡和绿漪村连续逃脱,已是筋疲力尽,弹尽粮绝。如今被困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之中,前有未知险路,后有追兵可能,饥寒交迫,伤员垂危,几乎陷入了绝境。
他走到庙门口,透过破败的门框望向外面。雨幕连绵,夜色如墨,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仿佛蛰伏的巨兽。除了风雨声,万籁俱寂,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和绝望感扑面而来。
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
宁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众人的主心骨,他绝不能先倒下。
“石大哥,再看看有没有能引火的东西,干燥的柴草哪怕一点也好。”他沉声吩咐道,尽管知道希望渺茫。
石柱应了一声,再次和猎户在庙内仔细搜寻起来,翻动那些腐朽的供桌残骸和角落的堆积物,却只找到更多湿漉漉的烂木头和呛人的灰尘。
就在众人心情愈发沉重之际,一直安静待在婉娘怀中的夏衍,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小脸依旧苍白,却带着一种专注而困惑的神情,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向庙宇深处那坍塌的神像基座方向,小声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道:“…那里…有声音…”
“声音?”婉娘下意识地抱紧他,紧张地望了一眼那黑黢黢的、布满蛛网的角落,“小衍,别怕,是风声…还有雨声…”
夏衍却轻轻摇了摇头,小手指向那个方向,语气肯定了一点点:“不是风…也不是雨…是…好多好多的…说话声…轻轻的…哭哭的…又…暖暖的…”
好多说话声?轻轻的哭哭的?又暖暖的?
这诡异而矛盾的描述,让婉娘和附近的石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只当是孩子受惊过度产生了幻觉。
然而,宁休和李清却同时心头一震!他们立刻想起了夏衍那匪夷所思的感知能力!
宁休快步走到夏衍身边,蹲下身,压低声音问道:“小友,你听到了什么?仔细说说,是什么样的声音?”
夏衍眨了眨大眼睛,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嗯…很多很多…像…像秋天的叶子…沙沙的…听不清楚…但是…他们好像…很难过…很害怕…在求什么…”他的小眉头蹙起,似乎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可是…又有一点点的…亮亮的光…从那里冒出来…像…像娘亲晚上点的油灯…暖暖的…”
难过、害怕、祈求…却又带着一丝微弱温暖的光?
宁休顺着夏衍指的方向望去,那是神像基座后方最阴暗的角落,堆满了瓦砾和腐朽的杂物,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
但宁休深知夏衍不会无的放矢。他沉吟片刻,对石柱道:“石大哥,帮我一下,清理一下那边。”
石柱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上前,和宁休一起小心翼翼地搬开那些碎砖烂瓦。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随着表层的杂物被移开,基座后方的墙壁逐渐显露出来。那墙壁似乎比其他地方更为古老,由一种粗糙的青石垒成,上面似乎曾经刻有壁画,但早已模糊不清。
然而,当最后几块松动的砖石被挪开时,宁休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只见那青石墙壁的底部,紧贴着地面的地方,竟然密密麻麻地…嵌满了无数细小而粗糙的陶片、碎石,甚至还有少许动物的骨骼!
这些物品看似杂乱无章,却隐隐围绕着墙壁正中一块略微凸起的、表面相对平整的青色条石。每一样物品都极其普通,甚至低劣,但都被摆放得异常认真,许多陶片上还用尖锐物刻划着一些难以辨认的、扭曲的符号或简陋的图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虔诚与卑微。
更让人心惊的是,在那块青色条石前,堆积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灰烬,似乎是常年累月焚烧什么东西所留,尽管被雨水潮气浸润,依旧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奇异的香料残留气味。
“这是…”石柱倒吸一口凉气,他是边地老人,见识广博,立刻认了出来,“是‘野祀’!是附近山民偷偷祭祀的‘淫祀’之地!”
所谓野祀、淫祀,便是不被官方和正统道门、儒门认可的民间私下祭祀,对象往往是山精野怪、枉死鬼魂或者某些被曲解的地方小神,被认为愚昧荒诞,甚至招邪引祸,历来被严厉打击禁止。
宁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明白了夏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了!那是无数年来,附近绝望无助的山民百姓,在此地偷偷祭祀时,所发出的祈求、哭诉、乃至绝望呐喊所凝聚而成的…愿力残响!
那些卑微的愿望,对生存的渴望,对病痛的恐惧,对亲人的思念,对不公的怨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这偏僻的荒庙中积累、沉淀,虽然微弱散乱,却因其纯粹与执着,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愿力场!
而夏衍那纯净通透、与愿力本源相近的灵性,恰好能感知到这些残留的“声音”和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那“难过害怕的哭泣”是众生的悲苦,那“暖暖的亮光”则是他们祈求时心中残存的那一丝微弱希望!
就在宁休心神激荡之际,夏衍忽然又轻轻“咦”了一声,小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与…莫名的吸引?
他挣扎着从婉娘怀里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那面墙壁,伸出小手,似乎想要触摸那块作为祭祀中心的青色条石。
“小衍,别碰!脏!”婉娘急忙想要拉住他。
宁休却拦住了她,目光紧紧盯着夏衍。他感觉到,夏衍并非被邪秽吸引,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正在建立。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夏衍的小手轻轻按在了那块冰冷粗糙的青石之上。
刹那间——
异变陡生!
以夏衍的手掌为中心,那面斑驳古老的墙壁之上,那些模糊的刻痕、那些粗糙的陶片符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竟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悲悯、祥和的气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 gentle 地扩散开来,瞬间驱散了庙宇中那阴冷、腐朽、令人不安的氛围!
虽然只有一瞬,但那感觉无比清晰!
石柱和猎户们猛地后退一步,脸上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婉娘也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
宁休更是心中巨震!这是…夏衍的力量?不,不完全一样!这更像是…夏衍的力量引动了此地积存多年的卑微愿力,并以其为核心,进行了一次极其短暂却本质崇高的…净化与升华?
仿佛是将散乱的沙砾,短暂地凝聚成了一块剔透的水晶!
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随着这股温暖祥和的气息扩散——
“咳…咳咳…”
墙角处,昏迷已久的李清,忽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吐出了一口淤积在胸口的黑血,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中却恢复了一丝清明!
“李兄!”宁休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扶住他。
“宁…宁兄…”李清声音沙哑,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我们…这是在哪里?刚才…好像有一股极其纯净温和的力量…涤荡了我的经脉…”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仍将小手按在青石上、小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却专注神情的夏衍身上,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充满了无尽的震撼。
然而,还未等众人从这接连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庙外风雨声中,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却绝非自然的…金铁交击与马蹄踏破泥水之声!声音由远及近,正朝着山神庙的方向而来!
“有人来了!”石柱脸色剧变,猛地扑到破窗边,向外望去。
只见风雨交加的黑暗之中,远处山道的拐角处,隐约出现了数点晃动的火光!以及更多模糊却迅捷移动的黑影!
追兵!磐石堡的追兵竟然在这种天气、这个时辰,精准地找到了这里!
“怎么可能?!”宁休心中骇然!他们一路小心,姜老爷子指的路极为隐蔽,怎会如此快就被追上?!
“是猎犬!还有追踪的高手!”石柱经验老道,瞬间判断出来,脸色惨白,“他们带着獒犬!冒雨循着气味追来了!”
庙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每个人。
前有绝路,后有追兵,身陷荒庙,筋疲力尽…这一次,似乎真的在劫难逃了!
而就在这时,夏衍却缓缓收回了按在青石上的小手。他转过身,仰起小脸看向宁休,那双纯净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与了然。
他伸出小手,指向庙宇另一个更加偏僻、堆满坍塌梁柱和瓦砾、看似根本无路可走的角落,用那稚嫩却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让所有人愕然的话:
“宁先生…那边…墙后面…是空的…有路…通到…下面…亮亮的…石头…在唱歌…”
第九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