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一月初八,深夜,哑泉镇】
夜风呜咽,穿过哑泉镇依山而建的狭窄街巷,带来远处深山中野兽的啼鸣与近处溪流的潺潺水声。那一声自小山庙宇传来的、空灵悠远的铜铃轻响,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宁休心湖中荡开圈圈涟漪,旋即被更紧迫的现实浪潮吞没。
“快!这边走!”那为首的药农汉子,自称姓孙,语气急促,警惕地扫视着寂静的镇子,引着宁休这一行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快步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拐入一条更偏僻的巷道,推开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进来,快!”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堆放着晾晒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正屋亮着微弱的油灯光芒。
“孙老哥,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伴随着咳嗽声。
“葛老,有外客,遭了难,从‘死道’里出来的,有重伤!”孙药农压低声音朝屋内喊道,同时示意宁休等人赶紧进屋。
众人踉跄涌入。屋内陈设简陋,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洗旧葛袍的老者正就着油灯翻阅一本泛黄的药典。见到宁休等人浑身湿透、伤痕累累、尤其是昏迷的赵贲和夏衍,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医者的沉静。
“放到里间榻上!”葛老起身,指挥孙药农和另外两名闻声出来的学徒帮忙安置伤员。他的目光在扫过夏衍苍白的小脸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宁休将吴郎中小心放下,葛老立刻上前搭脉,眉头越皱越紧:“内腑震荡,邪毒侵体,元气大伤…嗯?体内竟有一股奇异的生机护住心脉?怪哉…”他又迅速检查了赵贲和石柱的伤势,脸色愈发凝重,“外伤倒可处理,只是这侵入体内的阴寒毒煞…甚是棘手!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恳请老先生先施援手!”宁休拱手,语气恳切,“我等绝无恶意,实乃被奸人所害,一路追杀,误入贵地。”
葛老深深看了宁休一眼,不再多问,吩咐学徒取来热水、干净布巾、银针和数个药罐,开始忙碌起来。他手法娴熟,银针连刺,药膏涂抹,显是医术精湛。
宁休稍稍松了口气,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帮忙打下手。婉娘守在夏衍榻前,默默垂泪。石柱咬牙忍着剧痛,任由学徒处理后背狰狞的伤口。那两名幸存的试药者瘫坐在地,目光呆滞,尚未从连番惊吓中回神。
孙药农在一旁低声道:“葛老是我们哑泉镇最好的郎中,也是镇老的族叔,诸位放心。只是…你们从‘死道’出来,此事非同小可,恐已惊动镇上。待天一亮,镇老必会前来问询。”
“死道?”宁休捕捉到这个词。
“就是你们出来的那条矿道。”孙药农面色凝重,“镇子老辈传言,那矿道通往极深处的不祥之地,内有妖邪毒瘴,百年前就已封死,严禁后人靠近。你们竟能从里面活着出来…真是…”他摇摇头,后半句“福大命大”没说出口,眼神却复杂难明。
宁休心中了然,那所谓的“死道”,恐怕正是连接着沉痾里百草堂地下密室以及更深处古老遗迹的通道。哑泉镇的先民显然知晓其存在,并刻意封锁避讳。
就在这时,里间榻上的夏衍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小小的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他心口处,那枚温玉似乎感应到什么,再次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乳白色光晕,一闪即逝。
油灯的光芒恰好摇曳了一下。
一直密切关注孩子的葛老动作猛地一滞,搭在夏衍腕上的手指微微一颤,浑浊的老眼中骤然爆出一抹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死死盯着孩子心口那已然隐去的光晕残留处,又猛地抬头看向宁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缓缓摇了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节奏明显快了几分。
宁休将葛老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骤然一紧!这老郎中…似乎认出了什么?!他不敢声张,只能暗自警惕。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紧急救治,众人的伤势暂时稳定下来。赵贲依旧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石柱的伤口止住了血。吴郎中和那两名试药者喝了汤药,沉沉睡去。夏衍的小脸也恢复了一丝血色,呼吸变得均匀,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葛老洗净双手,示意宁休到外间说话。油灯下,老人的脸色异常严肃。
“宁先生,老夫姑且信你们是落难之人。伤势已暂稳,但那位赵壮士内伤极重,需静养旬月。那孩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元气亏空之象,乃老夫平生仅见,似…似被某种庞大力量透支殆尽,寻常药石恐难奏效,只能温养,能否恢复,全看造化。”
宁休心中一痛,躬身一礼:“多谢葛老救命之恩!此恩没齿难忘!”
葛老摆摆手,目光锐利地看着宁休:“恩情不必提。老夫只问一句,你们…尤其是那孩子…究竟从何而来?招惹了何等存在?‘死道’另一端,如今是何光景?”
宁休沉吟片刻,避重就轻道:“我等自慈光镇方向逃难而来,途中不幸卷入当地豪强纷争,被其追杀,慌不择路,误入矿道。另一端…确有凶险毒障,九死一生方才逃脱。”他绝口不提沉痾里百草堂与黑风隘追兵,更不提夏衍异状。
葛老静静听着,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显然不全信,却也不再追问,只是叹道:“慈光镇…可是那‘喑哑瘟’肆虐之地?”
宁休一怔:“老先生知道?”
“岂能不知。”葛老苦笑,“哑泉与沉痾里虽隔山峦,却同饮一脉地下水。月前,水中便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毒之气,幸得镇中山泉自有净化解毒之效,未成大患。老夫便知上游出了祸事。没想到…竟严重至此。”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宁先生,你们既从彼方来,身上便已沾染因果是非。哑泉镇僻静,不欲卷入外界纷争。你们伤势稍愈,便请速速离去吧。”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宁休心中了然,再次拱手:“我等明白,绝不敢连累贵地。待同伴稍能行动,即刻便走。”
葛老点点头,神色稍缓,正欲再言——
呜——呜——呜——
突然,镇子中央高处,传来三声低沉悠长、带着急促警意的号角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是巡夜号!镇口有异动!”孙药农猛地从门外冲进来,脸色发白,“怕是…怕是追你们的人摸过来了!”
屋内众人瞬间色变!
宁休心脏猛地一沉!黑风隘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找到哑泉镇了?!他们是如何穿过哑泉毒障和复杂矿道的?!
“来了多少人?”葛老急问。
“火光不少!起码二三十人!已经到镇口牌楼下了!叫嚷着要进镇搜捕逃犯!”孙药农急道,“镇老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麻烦大了!
“葛老,孙老哥,此事皆因我而起,绝不能连累镇子!”宁休决然道,“我这就出去引开他们!”
“不可!”葛老一把拉住他,“黑灯瞎火,你人生地疏,出去就是送死!他们未必敢硬闯!先躲起来!”
话音未落,镇口方向已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和兵器碰撞声!显然对方来者不善,试图强闯!
就在这时——
叮铃铃…叮铃铃…
远处小山上,那庙宇的铜铃,毫无征兆地自行剧烈摇响起来!铃声不再空灵,而是变得急促、尖锐,充满了警示与不安!
几乎在铃声炸响的同一瞬间!
榻上的夏衍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不再是往日的清澈懵懂,而是一片空洞的乳白!他小小的身体直挺挺地坐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而混乱的净化意念不受控制地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嗡——!
屋内的油灯剧烈摇曳,几乎熄灭!所有药罐中的药液无风自动,泛起涟漪!葛老、孙药农和两名学徒只觉头脑一阵眩晕,仿佛灵魂被某种至高无上的力量洗涤冲击,险些站立不稳!
“小衍!”婉娘惊骇欲绝,想要抱住孩子,却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开。
夏衍缓缓抬起小手,指向镇口的方向,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缥缈得不似人声,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悲悯与…一丝被惊扰后的愠怒:
“污秽…喧嚣…惊扰…安宁…”
“止…”
最后一个字轻轻吐出。
没有任何光芒闪耀,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但就在下一刻——
镇口方向所有的喧嚣争吵声、兵器碰撞声…骤然消失了!
不是停止,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陷入了一片死寂!
就连那急促的铜铃声,也戛然而止。
整个哑泉镇,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屋内,葛老、孙药农等人僵在原地,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如同见了鬼神一般,死死地盯着那坐在榻上、眼神空洞的夏衍!
宁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夏衍的力量再次失控爆发,而且这一次…范围如此之广,效果如此诡异恐怖!根本…无法遮掩了!
“妖…妖怪啊!”一名学徒率先崩溃,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去。
孙药农双腿发软,瘫坐在地。葛老踉跄后退,撞在药柜上,苍老的脸上血色尽失,手指颤抖地指着夏衍:“你…你们…到底是…”
宁休嘴唇哆嗦,大脑一片空白,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和火把光芒!镇老带着一群手持棍棒刀叉的镇民,面色惊疑不定地冲到了葛老家院门外。显然,镇口的诡异寂静和方才那瞬间的冲击,让他们意识到了不对劲,循迹而来。
“葛叔!刚才怎么回事?那声音…”为首一位面容敦厚、眼神却精明的中年汉子(镇老)话音未落,便看到了屋内诡异的景象和瘫坐的孙药农、惊恐的葛老,以及榻上那睁着乳白色眼眸的孩子。
所有镇民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夏衍身上。
死寂。比镇口更可怕的死寂在院落内外蔓延。
夏衍眼中的乳白色缓缓褪去,身体一软,再次倒入婉娘怀中,昏睡过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幻觉。
镇老的目光从下移向宁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冰冷,他缓缓抬起手。
身后的镇民们,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宁休的心,沉到了谷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