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言街头救治流民老丈之事,虽如石子入水,激起的涟漪看似已归于平静,但其影响却如同地下潜流,在烈风镇这个看似封闭实则敏感的环境中,悄然扩散开来。消息先是经由当日集市上那些亲眼所见的贩夫走卒、妇孺老幼之口,在街谈巷议中传播,继而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入了守备府更深层的耳中。
偏院内的生活,表面上依旧遵循着守备府划定的规矩。每日有限的放风时间,轮流外出采购,大部分时间则是在院中静坐、诵念、或是打理些简单的活计。妙光王佛大多数时候静坐于槐树下,仿佛与周遭的土墙茅屋融为一体,又仿佛超然于其外。弟子们则各司其职,净源统筹内外,净坚负责警戒与体力活,净言伤势好转后也开始帮忙整理一些简单的药材(多是阿山等人外出时顺手采集的止血消炎的草药),山婶照顾石娃和众人的饮食起居。日子过得清苦而平静,但每个人都感觉到,院墙之外投来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起初是守备府派来监视的甲士和便装汉子,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带着审视与疏离的冰冷,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好奇,甚至当净源或其他人与他们目光接触时,会微微颔首示意,虽然依旧沉默,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寒意已消减不少。
随后,变化开始出现在日常的细节中。负责送饭的杂役,不再是随意将粗劣的食物丢在门口,而是会稍稍整理一下,有时甚至会多给一小撮盐巴或是一块看起来稍好一些的干粮。某日,阿山外出采购时,一个卖陶罐的老汉在收钱时,悄悄多塞给他两个小碗,低声道:“给那位救人的小师傅盛药用……”还有一次,净念在井边打水,一位之前听过“漏桶”之喻的妇人,主动帮她将沉重的水桶提上了井台,虽未多言,但眼神中已少了许多戒备。
这些细微的改变,如同春风化雨,无声无息,却真切地让偏院中的众人感受到,善意与理解的种子,正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悄然萌芽。这并非源于对高深佛法的敬畏,而是对具体而微的慈悲行为的直接回应。
然而,这股悄然涌动的暗流,自然也引起了守备府核心人物更深的关注。这一日午后,钱主簿再次来到了偏院,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身着青色文士衫、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中年人。此人气度沉静,与钱主簿的刻板不同,行走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精干。净源认得,此人正是那日守备府正厅中,立于镇守李崇山身侧的那位幕僚文士。
“妙光大师,”钱主簿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这位是镇守府的首席幕僚,文先生。文先生有些事,想与大师谈谈。”
妙光王佛自槐树下起身,面色平和,对那文先生合十为礼:“文先生有礼。”
文先生拱手还礼,态度不卑不亢,目光却如实质般在妙光王佛身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他看透。他微微一笑,语气舒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大师不必多礼。近日闻大师门下高足,于市井之间,施以妙手,救人性命,仁心仁术,令人感佩。镇中百姓,多有称颂。”
妙光王佛淡然道:“出家人本分而已。见众生苦,力所能及处,自当援手。不敢当先生谬赞。”
文先生颔首,话锋却微微一转:“大师过谦了。只是,烈风镇地处边陲,情势复杂。百姓质朴,易受感召,然也易被表象所惑。近日镇中颇有些关于诸位师傅的议论,虽多是感念善行,却也不免有些……过度揣测之词。镇守大人统领一方,需虑及大局稳定。”
他话语委婉,但意思明确:你们的行为引起了关注,也带来了不确定的影响,守备府需要评估这种影响。
妙光王佛目光清澈,直视文先生:“贫僧等人来此,只为传播善法,平息戾气,与世无争。所言所行,皆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镇守大人维护一方安宁,功德无量。若因我等之故,引致纷扰,非我所愿。然清净善法,如甘露润物,若能利益众生,于地方安定,想必亦是有益无害。”
文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妙光王佛的回答,既表明了立场(传播善法),又撇清了意图(与世无争),还巧妙地将善法与地方安定联系起来,滴水不漏。他沉吟片刻,又道:“大师境界高远,所言甚是。只是,不知大师对于如今黑风平原乃至五洲大势,有何见解?譬如,各方势力角逐,民生多艰,这‘善法’又如何能真正落地生根,解民倒悬?”
这个问题,已不再是简单的试探,而是涉及到了对时局的看法和佛教在此世间的定位,带有几分考较和探究的意味。
妙光王佛闻言,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抬眼望向院墙之外,目光似乎穿越了土石,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片刻后,他缓缓说道:“世间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犹如潮汐涨落,乃是缘起缘灭之常理。众生皆苦,根源在于内心贪嗔痴慢,执着争斗,故有兵戈不息,流离失所。善法之道,不在与世争锋,不在依附强权,而在教化人心,令其返璞归真,息灭烦恼之火。人心若能向善,戾气自消,纷争渐息,则盛世可期。此乃根本之道,虽缓而实速,虽柔而克刚。”
他没有具体评论任何一方势力,而是从心性的根本入手,指出了混乱的根源与解决的方向。这番见解,超越了世俗的权谋争斗,直指本质。
文先生听罢,久久不语,脸上神色变幻,似乎在消化这番话中蕴含的深意。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拱手:“大师慧眼如炬,所言发人深省。文某受教了。今日叨扰,还请大师见谅。诸位在镇中一切所需,但可向钱主簿提出,只要不违镇中规矩,守备府会酌情提供便利。” 说罢,便与钱主簿一同告辞离去。
这次谈话,看似平和,实则是一次更深层次的交锋。文先生代表守备府,试图摸清妙光王佛一行的底细和真实意图。而妙光王佛的回答,既展现了大智慧,又坚守了中立传法的立场,反而让守备府一时难以找到压制或驱逐的理由。
随着文先生的离去,偏院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众人都明白,守备府的态度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严防死守,变成了现在的警惕性接触与观察。而他们在烈风镇的传法之路,也随着这暗流的涌动,进入了一个新的、更为复杂的阶段。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