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的信众日增,香火气息渐浓,但妙光王佛引领下的僧俗二众,却并未因此而生起丝毫骄躁之心。相反,在守备府默许却又时刻审视的目光下,众人的行止愈发沉稳如深潭之水。传法之事,已从最初的宣讲点拨,悄然融入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之中,如同盐溶于水,无痕却遍在。佛法真谛,不在高谈阔论,而在举手投足、起心动念之间。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净坚便如往常一样,第一个起身。他没有立即前往大殿做早课,而是拎起墙角那对硕大的水桶,走向院中的水井。这不是例行的打水,而是庙宇每日用度的开始。井台边,已有两三位早到的信众在等候,见到净坚,皆合十问讯。净坚咧嘴一笑,算是回礼,手下却不停,双臂叫力,沉稳地将井水提出,倒入口径更大的公用木桶中,供早间众人洗漱炊饮。他动作麻利,气息悠长,一担担清水注入桶中,那魁梧的身躯在晨曦微光中,仿佛一座移动的山岳,带着一种劳动本身带来的、朴素的庄严。有信众欲上前帮忙,净坚却摆手道:“力气活,俺来便是,诸位且静心等候。” 在他而言,打水劈柴,皆是修行,是降服其心、锻炼筋骨的良机,亦是服务大众的功德。
与此同时,净源与净念已在大殿内领着先到的僧伽与部分居士开始早课诵念。诵声不高,低沉而整齐,如同大地深处的呼吸,在破晓的寂静中回荡。后来抵达的信众们,便会自发地安静步入殿内或院中,寻一处角落,或坐或立,跟随节奏,轻声持诵他们已渐渐熟悉的短句,或是单纯地静心聆听。没有严格的仪轨,没有身份的区分,只有心灵的共鸣与朝向光明的共同意愿。王书吏依旧坐在他那小屋的窗边,默默记录着今日早课的人数与氛围,笔下不再是单纯的监视,偶尔也会添上一两句“诵声平和,信众肃穆”的客观描述。
早课毕,天色已大亮。山婶与几位常来帮忙的女信众早已在偏房的小灶间忙碌起来,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用餐时,众人席地而坐,无论僧俗,分食着简单的粥饭与咸菜。妙光王佛亦与众人一同用斋,动作舒缓,神态平和。席间并无多少言语,却自有一股和合之气。有年幼的信众孩童忍不住咂嘴,父母欲要斥责,妙光王佛却投去温和的一瞥,轻轻摇头,那父母便心领神会,只低声安抚。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食存五观,感恩惜福的道理,便在这无声的示范中,沁入人心。
日间,是各司其职的时刻。净言通常会在他那间辟出的小小“诊室”外,摆放几张简陋的木凳,为前来问诊的乡邻诊治。他的方法依旧奇特,望、闻、问、切之外,更多是引导病患放松心神,观想气息流转,配合草药外敷内服。他常对病患言:“身病好治,心病难医。嗔怒忧思,最伤气血。若能常保心境平和,便是良药。” 许多慢性病患,在一次次交谈与调理中,不仅身体渐愈,性情也柔和了许多。
净源与净念则更多地承担起与信众深入交流的责任。他们并不总是端坐说法,有时是在帮助信众修缮漏雨的屋顶时,谈论“遮风避雨”与“内心安稳”的关联;有时是在一起整理庙后那片开辟出的小菜园时,讲解“种瓜得瓜”的因果之理;有时则是在倾听信众诉说家庭烦恼后,巧妙地引导其反思自身言行,学习宽容与理解。佛法不再是抽象的理论,而是化为了处理婆媳关系、教育子女、面对生计困难的具体智慧。
就连看似最粗豪的净坚,也在与前来求助搬运重物或学习些强身健体方法的年轻信众互动中,传递着“勇猛精进”与“克制嗔怒”的修行态度。他会一边示范如何发力才能不伤筋骨,一边告诫:“力气要用在正道上,对付外敌妖魔要狠,对待自家心魔要忍。” 话语直白,却深合武学与禅理。
妙光王佛的身影,则如同庙宇的定盘星。他多数时间静坐,但每次出现,哪怕只是从殿内走到院中,都会吸引所有信众恭敬的目光。他偶尔会驻足观看净言诊病,并不指点,只是目光中流露的慈悲,便能让病患心生安宁;有时会在菜园边停留片刻,看着青翠的菜苗,对身旁的净源轻声道:“众生皆具佛性,犹如这种子,本具生机,需假以阳光、雨露、土壤,因缘和合,方能生长。” 简单一语,便点醒无数。
这种将修行融入日常、以身教胜于言传的方式,效果潜移默化却极为深远。烈风镇西区的民风,确实在悄然改变。街坊纠纷少了,互助多了;抱怨声低了,感恩心起了。甚至连守备府派来巡逻的兵士,也明显感觉到这片区域的秩序好转,报告中也多了“西庙一带,民情缓和,鲜有滋扰”之类的评语。
这一日晚间,王书吏照例将整理好的日报呈送守备府书房。李崇山翻阅着簿册,上面不再是单纯的人员往来记录,更多的是诸如“僧众率信众修缮邻舍危房”、“调解张李两家地界纠纷”、“引导少年戒除偷窃恶习”等具体事例的简述。文先生在一旁静观,见李崇山眉头微蹙,却并无怒色,便缓声道:“镇守,观其行事,确乎将教化落于实处,于安抚贫民、稳定地方,收效甚着。其法门看似迂阔,然润物无声,久之,或可化戾气为祥和。”
李崇山放下簿册,哼了一声:“若真能如此,倒省了老子许多刀兵力气。只是……”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文先生,“这股力量,若不能为我所用,他日必成心腹之患。继续盯着,尤其注意他们与外界,特别是与黑风堡、幽影教有无暗中往来!”
“是,属下明白。”文先生躬身应道。
月色下的土地庙,恢复了夜的宁静。白日里的劳作、交流、修行,都已沉淀下来。大殿内,妙光王佛静坐如初,周身仿佛与这庙宇、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净源等弟子在各处禅坐,气息平稳。山婶已哄睡了石娃。王书吏小屋的灯也熄了。唯有檐下风铃,偶尔被夜风拂动,发出清脆而幽远的轻响,如同佛法在这边陲小镇的夜色中,轻轻拨动的心弦。禅机,不在高深奥义,而在日用常行之间,悄然生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