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豹等三名守备府悍卒在土地庙铩羽而归,非但未能试探出僧众的虚实,反而被净坚以绝对的实力与充满智慧的言辞折服,此事如同投入守备府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表面看来要深远。雷豹等人回去后,自然不敢隐瞒,将经过一五一十禀报了顶头上司赵乾校尉,赵乾又原原本本地转呈给了镇守李崇山。
李崇山听着禀报,手指习惯性地敲打着檀木椅的扶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微微眯起。文先生侍立一旁,静待镇守决断。
“武艺超群,深不可测……以德服人,以理点化……”李崇山重复着王书吏簿册上的评语,冷哼一声,“倒是小瞧了这群和尚。看来,光靠几个莽夫去试探,是探不出深浅了。”
文先生适时开口道:“镇守,此事或可换个角度看。那净坚僧有此能为,却甘愿屈居一破庙,行事低调,约束门下,只行劝善之举。其师妙光,更是深居简出,气度非凡。观其行止,确无与我对抗或勾结外敌之迹象。如今看来,其所传之‘善法’,于安抚民心、甚至……”他顿了顿,“于砥砺军心,或都有些许益处。雷豹几人经此一事,往日骄横之气倒是收敛了不少。”
李崇山沉默片刻,他是一方镇守,首要考虑的是烈风镇的稳定与安全。这群僧人展现出的实力和影响力,已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存在。强行压制,恐生变乱;放任自流,又恐尾大不掉。最好的方式,便是将其纳入可控的轨道,利其长,防其弊。
“传令下去,”李崇山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即日起,西庙僧众,可在守备府划定的镇西区域内公开讲法传道,不受每日一个时辰之限。但有三条:一,不得聚众滋事,冲击官府;二,所讲内容,需提前报备王书吏知晓,不得煽动对抗、诋毁道儒正统;三,不得与黑风堡、幽影教等任何外部势力私下往来。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这道命令,意味着守备府对妙光王佛一行的态度,从警惕性的监控和有限度的容忍,正式转变为一种有条件的认可和利用。虽然限制依旧存在,但毕竟给予了公开传法的空间,这是一个质的飞跃。
消息很快由王书吏带到了土地庙。净源等人闻之,心中自是欢喜,但并未形于颜色,只是恭敬合十谢过。他们知道,这并非完全的接纳,而是建立在实力展示和实际效用基础上的、一种微妙的平衡。未来的路,依旧需要步步谨慎。
妙光王佛闻讯,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多言。于他而言,外在条件的改变,不过是缘法流转,弘法利生的本心,从未动摇。
既然获得了许可,传法之事便需更有章法。净源与几位僧伽商议后,决定每逢三、六、九日(以农历计),在庙中院落举行较为正式的讲法集会。消息传出,镇西乃至镇中部分区域的民众,皆翘首以盼。
首次公开讲法的日子,选在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土地庙的院落,早已被信众们自发打扫得干干净净。槐树下设了一座简单的法座,以蒲团垫之。院中空地,铺上了草席和许多信众自带的小凳、蒲团,早早便坐满了人,后来者只能站在外围或倚墙而立。人群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面带风霜的中年,有充满好奇的青年,甚至还有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孩童,粗粗算去,竟有二百人之众。王书吏依旧坐在他那小屋窗边,准备记录,但眼神中也多了几分郑重。
辰时正刻,妙光王佛在净源、净坚等弟子的簇拥下,缓步从殿中走出。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僧衣,步履从容,目光平和。所过之处,信众皆自发合十躬身,鸦雀无声,唯有目光中充满了虔诚与期待。
妙光王佛安然升座,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仿佛能照见每个人心中的希冀与烦恼。他并未立刻宣讲高深义理,而是以一段平和的偈颂开场,声音清越,如泉水流淌,沁人心脾:
“众生苦恼,皆因心迷,贪嗔炽盛,造业受报。欲离苦难,当求正道,熄灭妄念,方得清凉。”
这开场便直指众生最切身的痛苦根源,瞬间抓住了所有听者的心。接着,他并未直接解释偈颂,而是从众人日常最熟悉的情境入手:
“譬如有人,与人争执,心生嗔怒,恶言相向,乃至拳脚相加。彼时,可曾心安?事后,可曾悔恨?此嗔恨之火,先烧自身功德林,再结冤仇果报因。” 他语气平和,却仿佛在每个人心中映照出自己曾经愤怒失态的模样,不少人面露惭色,微微点头。
“又如有人,见他人财物,心生贪念,或巧取,或豪夺,一时得利,可曾夜半惊心?可惧因果循环?” 话语如镜,让一些心有亏欠者低下了头。
“此贪、嗔之心,便是苦难之源,便是需要熄灭的‘妄念’。” 妙光王佛将话题引回,“如何熄灭?非是强压硬忍,而是明理观照。需知,世间万物,缘起性空,如梦幻泡影。执着于财色名食睡,犹如渴饮咸水,愈饮愈渴。唯有看破其虚幻本质,心自清凉。”
他从浅显的贪嗔之害,逐步引入“缘起性空”的深奥道理,但用语极其善巧,结合大量生活比喻,如“镜中花”、“水中月”、“芭蕉心空”等,让即便不识字的妇孺也能隐约领会其意。他讲到修行之法,强调“修心”为要:
“修行不在远处,就在当下。与人相处,常怀慈悲,便是修善;遇逆境时,忍耐包容,便是修定;日常起居,念念分明,便是修慧。此乃八正道之初步,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皆可于日用中实践。”
整整一个时辰,妙光王佛娓娓道来,将佛法的核心要义——苦、集(烦恼根源)、灭(涅盘寂静)、道(八正道修行),融于平淡朴实的语言之中,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场中寂静异常,唯有他那平和而有力的法音回荡。许多人听得如痴如醉,眼中闪烁着领悟的泪光;有些人则陷入沉思,反思自身过往;就连外围一些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镇民,也渐渐收起了嬉笑,面露肃容。
讲法毕,妙光王佛合十示意,便起身缓步回殿。众人仍沉浸在法喜之中,久久不愿离去,纷纷围住净源、净念等人,提出心中疑惑,分享听法感悟。土地庙中,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祥和与法乐。
王书吏的笔下,记录下了这历史性的一刻:“农历五月十九,西庙首次公开讲法,听者逾二百众。妙光大师升座,说法逾一个时辰,内容劝善止恶,阐明因果,引导修心。民众肃穆聆听,多有感悟涕零者。其法似能安顿人心,效果显着。”
自此,妙光王佛的法音,开始真正在烈风镇的土地上流布开来。每隔几日,土地庙便成为镇西乃至更远地方民众心灵汲取甘露的圣地。佛法的光芒,穿透现实的阴霾,照亮了越来越多寻求解脱的心灵。而这一切,都落在了守备府那双依旧警惕、却不得不承认其价值的目光注视之下。传法之路,在烈风镇,终于闯出了一片天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