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乾带兵闯入土地庙搜查之事,虽被文先生及时制止,但其引发的涟漪却在烈风镇的权力阶层中悄然扩散。当日下午,守备府的正厅内,气氛凝重。李崇山端坐主位,面色沉肃,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下首左边坐着脸色犹带几分不甘的赵乾,右边则是神色平静的文先生。厅中再无他人,显然是一场关乎西庙僧人处置的机密议事。
“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李崇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首先投向赵乾。
赵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憋闷,拱手道:“镇守大人!末将接到密报,称西庙僧人与黑风堡方面有暗中往来,且借讲法之名聚敛信众钱财,数额不小。末将以为,此事关乎边境安危与地方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率兵前往查验,意在震慑,防患于未然!”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愤懑,“谁知那妙光和尚巧言令色,其门下武僧(指净坚)亦气势逼人,王主簿更是……更是多有回护之意!文先生到来,末将自然遵命撤回,但此事,末将以为,不可不察!”
李崇山听完,未置可否,目光转向文先生:“文先生,你如何看?”
文先生微微欠身,从容道:“镇守,赵校尉忠心可嘉,谨慎行事亦属应当。然,下官已详查所谓‘密报’来源,乃出自镇中‘快活林’赌坊掌柜胡三的一个远房表亲之口。胡三前番滋扰西庙未果,怀恨在心,此事颇为可疑。至于聚敛钱财,王主簿日日记录,庙中一切用度,信众布施皆为自愿,且多用于周济贫苦、修缮庙宇,账目清晰,并无异常。所谓与黑风堡勾结,更是查无实据。”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今日赵校尉兵临西庙,观妙光其人行止,坦然自若,气度超然,面对刀兵,非但不惧,反以理相劝,其门下众人亦秩序井然,无丝毫慌乱。此等定力,绝非寻常宵小之辈可有。反观信众,虽受惊吓,然对其信任依赖之情,反更胜以往。下官以为,贸然以武力相逼,非但不能查明真相,反而可能激化矛盾,将一股可助我安抚民心的力量,推向对立面。”
赵乾闻言,眉头紧锁,忍不住反驳道:“文先生此言,未免过于长他人志气!即便密报有误,但这群和尚来历不明,手段诡异,短短时日便聚拢如此多民心,岂是好事?如今他们羽翼未丰,尚可控制,若待其势大,恐成尾大不掉之患!届时再想处置,只怕难矣!”
文先生轻轻摇头,语气依旧平和:“校尉所虑,不无道理。然治理之道,堵不如疏。观其言行,所传皆劝人向善、安分守己之理,于平息民怨、化解戾气,确有实效。西区往日是何光景,校尉应比下官更清楚。如今纠纷锐减,夜不闭户亦非虚言。此等‘诡异’手段,若真能助我烈风镇靖安,又何乐而不为?至于控制之道,在于律法规矩。彼等既在守备府辖下,遵守我方规矩,便可为我所用。若其真有异心,再以雷霆手段击之,亦不为迟。此刻动武,师出无名,徒失民心,智者不为。”
李崇山静静听着两位属下的争论,心中权衡利弊。赵乾的担忧,是他一直存在的隐忧,这群僧人的影响力扩张太快,确实令人不安。但文先生的分析,则更贴合他作为一方镇守的实际利益。烈风镇地处要冲,外有黑风堡等势力虎视眈眈,内部若再民心不稳,无异于雪上加霜。西庙僧人的出现,客观上起到了稳定部分区域的作用,尤其是那些最难管理的贫苦流民区域。若真如文先生所言,能将其纳入管控,利其长而防其弊,或许才是上策。
他想起王书吏簿册中记录的那些案例,那些因听闻佛法而改过自新的痞赖,那些因心有所依而不再滋事的贫民。又想起妙光王佛那日面对诘问时,深邃平和的眼眸,以及今日赵乾描述的“坦然自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够了。”李崇山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论。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赵乾和文先生,“赵校尉,你的忠心,本镇知晓。但行事不可鲁莽。西庙之事,本镇自有计较。日后没有本镇手令,不得再对其擅动刀兵!”
赵乾心中一凛,虽有不甘,但仍抱拳应道:“末将遵命!”
李崇山又看向文先生:“文先生,西庙僧人,暂由你与王主簿负责监察引导。其一,讲法内容,需定期呈报,若有煽动对抗、诋毁朝纲之语,立报于我!其二,其信众之中,需安插眼线,密切关注动向,尤其是与外界接触之情。其三,对其所需,可在不违规制之内,酌情给予方便,以示安抚。但要让他们明白,在烈风镇,守备府的规矩,就是天条!”
“下官明白,定当妥善处置。”文先生躬身领命,心中明了,镇守这是采取了“怀柔加监控”的策略。
“此外,”李崇山沉吟片刻,又道,“寻个由头,惩戒一下那个散播谣言的胡三。让他知道,守备府不是他可以利用的刀。”
“是。”
议事结束,赵乾与文先生各自退下。李崇山独自坐在厅中,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目光深邃。他知道,自己对西庙僧人的处置,是一场赌博。赌的是这群人真心向善,赌的是自己的掌控力足以驾驭这股新兴的力量。然而,在这风云变幻的边陲之地,任何一点变数,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他只能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与此同时,在烈风镇某个阴暗的角落,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内,几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白日里在庙中嚣张跋扈的胡三,此刻正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额头上满是冷汗。他的面前,坐着一个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冷的光。
“废物!”黑袍人声音沙哑,带着刺骨的寒意,“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险些引火烧身!”
胡三磕头如捣蒜:“尊者息怒!小的……小的也没想到守备府会突然插手,那文先生……”
“哼,李崇山那个老狐狸,岂是你能轻易利用的?”黑袍人打断他,“看来,这群秃驴,比想象的要难对付。李崇山似乎也有意拉拢他们……”
沉默片刻,黑袍人冷冷道:“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他们不是讲慈悲吗?那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地狱!你去……”
低沉而阴毒的命令,在密室中悄然传递。一股更加险恶的暗流,开始向着那座看似日益稳固的土地庙,悄然涌动。而庙中之人,对于这即将到来的、更为隐秘和恶毒的风暴,尚一无所知。权衡之后,往往是更激烈的博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