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官观道士的寻衅风波,虽被巡城兵马司弹压下去,但其引发的涟漪却并未平息。此事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玉京城内各方势力对佛法悄然传播的微妙态度。道门中下层的不满在积聚,儒林清流的质疑声渐起,市井坊间的议论也愈发纷杂。然而,在这暗流涌动之中,城西祠院的晨讲却并未中断,反而因这番风波,吸引了不少前来看热闹或心存好奇之人,听众数量不降反增。
妙光王佛对此视若不见,每日依旧平和讲法,内容始终围绕净土持名,劝善修心,不涉时政,不议是非,如静水深流,润物无声。净言、净坚二位弟子则更加谨慎,除了维持秩序,解答一些简单的疑问,便是暗中留意是否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这日清晨,法会刚散,听众正陆续离去,祠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肃静,随即是整齐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呵斥声。只见一队衣甲鲜明、气息精悍的东宫侍卫快步而来,迅速分开人群,肃立道路两侧。紧接着,一辆装饰典雅却不失皇家气派的青幄马车,在数名宫女内侍的簇拥下,缓缓驶至祠院门前。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淡雅宫装、容颜清丽、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轻愁的年轻女子,在内侍的搀扶下,步下马车。正是大夏长公主——夏璇。
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了轰动!长公主金枝玉叶,深居简出,如今竟亲自驾临这城西的荒祠!围观人群纷纷跪倒在地,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敬畏与好奇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走向祠门的皇家贵女身上。
夏璇对周遭的骚动恍若未觉,她的目光,自下车起,便牢牢锁定了祠院深处,那槐树下静坐的白衣身影。她的步伐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行至院门处,净言、净坚早已得讯,躬身相迎。
“贫僧(弟子)恭迎长公主殿下。”
夏璇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简陋的院落和尚未完全散去的、面带惊愕的百姓,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化为更深的坚定。她轻声道:“二位师父不必多礼。本宫今日前来,是想……听听妙光法师讲法。”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此言一出,满场皆惊!长公主殿下,竟是来听法的!这已不仅仅是好奇探访,而是近乎公开的表态了!
夏璇不再多言,径直向院内走去。她来到槐树下,在距离法座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并未依仗身份占据前位,而是寻了一处空着的蒲团,竟在众多平民百姓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跪坐了下来,姿态恭敬,如同一位寻常的信女。
这一举动,再次让所有目睹之人目瞪口呆。皇家公主,竟与平民百姓同席听法!这是何等的姿态!
妙光王佛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夏璇,合十道:“善哉善哉。殿下驾临,贫僧有失远迎。”
夏璇抬起头,迎上那双深邃如海、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眼眸,心中积压已久的情感几乎要决堤而出。她强忍着激动,恭敬地垂下眼睑,声音微颤却清晰地说道:“信女夏璇,今日特来听闻妙法,恳请世尊慈悲开示。”
她自称“信女”,而非“本宫”,其意已昭然若揭。
妙光王佛目光温和,点了点头,并未因她的身份而有丝毫异样,依旧如常开口道:“殿下有心向道,善莫大焉。今日,便与诸位有缘,共论世间之苦与出离之心。”
法会继续。因夏璇在座,院内的气氛变得异常肃穆凝重。妙光王佛今日所讲,并未因长公主的到来而改变内容,依旧是平实的因果念佛之道。然而,他的话语听在夏璇耳中,却字字如锤,敲击在她内心最柔软、最伤痛的地方。
当讲到“爱别离苦”时,夏璇想起了早逝的母后和已然往生父皇,珠泪悄然滑落。当讲到“怨憎会苦”时,她想起宫廷中的倾轧与无奈,心中凄然。当讲到持名念佛可令心安宁、可感通佛力加持时,她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她听得无比专注,时而蹙眉,时而恍然,时而悲戚,时而希冀。周围百姓见长公主尚且如此虔诚,心中对佛法的信重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法会结束,众人恭敬礼拜后,陆续散去,但目光仍不时敬畏地瞟向那位仍跪坐原地的长公主。
夏璇并未立即起身,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妙光王佛,问出了积压心中许久的疑问,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世尊……信女听闻,念佛可度亡者。我母后早逝,父皇……亦已往生。信女日夜念佛回向,可能……真有益处么?他们……真能离苦得乐么?”
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许多百姓的心声,也触及了佛法净土法门的核心关怀。
妙光王佛注视着她,目光中充满慈悲,缓声道:“善哉善哉。殿下至孝,感天动地。佛法云:至心念佛一声,能消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真诚心为亡者念佛回向,如暗夜明灯,能照其幽冥之路;如顺水疾风,能助其往生之舟。非是虚言。然,重中之重,在于至诚二字。心诚则灵,感应道交。殿下但能深信切愿,持之以恒,将念佛功德回向先皇后与先帝,必能蒙佛力加被,利益存亡。至于往生何处,但看其人生前业缘与临终一念,然有至亲诚心回向,必增胜缘。”
他没有给出绝对的保证,却指明了方向与力量所在——至诚之心与佛力加持。
夏璇闻言,泪如雨下,伏地拜谢:“信女明白了!多谢世尊开示!信女定当精进念佛,以求上报父母深恩!” 这一拜,情真意切,再无半分公主的矜持。
妙光王佛安然受礼,温言道:“善哉。孝心即是佛心。殿下能以此心念佛,功德无量。”
夏璇又在原地静坐片刻,默默诵念了几遍佛号,这才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她离去时,步伐明显轻快了许多,眉宇间的愁绪似乎也化开了些许。
长公主夏璇公开听法并执弟子礼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瞬间传遍了整个玉京城!这一次,引起的震动远非往日可比。
皇宫大内,太子夏宸闻报,手持的朱笔停顿良久,最终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几位原本对佛法持观望甚至排斥态度的亲王重臣,态度开始变得微妙。
道门高层,如张天师、清虚道长等人,闻讯后聚集商议,面色凝重。长公主此举,无疑将佛法的地位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隐隐有获得部分皇室背书的意味。这已非简单的“异端学说”,而是可能影响王朝意识形态格局的大事。
儒家士林更是哗然。孔祭酒连夜上书太子,痛陈“后宫干政、异端惑主”之弊,请求太子规劝长公主,并明确限制佛法传播。然而,太子只是留中不发,态度暧昧。
而在这纷乱的舆论声中,城西祠院每日的晨讲,听众愈发踊跃。许多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士绅、小吏,乃至一些低阶官员,也因长公主的榜样,开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听闻。玉京城中,持诵“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悄然变得更加清晰可闻。
一股由下而上、由边缘向中心蔓延的潜流,正逐渐汇聚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妙光王佛的玉京传法,因长公主夏璇的这一次公开亮相,正式进入了各方势力博弈的棋盘中心。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牵动整个玉京乃至大夏的神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