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天气转凉,玉京城的白日却依然喧嚣。栖霞山护国寺工地的营建昼夜不息,巨大的台基已初具规模,远远望去,依山势铺开的建筑群落轮廓,已显露出未来皇家寺院的恢弘气象。然而,在这片繁忙喧嚣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却如同潮湿的霉菌,在知情者心中悄然滋生、蔓延。
工地上的怪病,并未如官面上宣称的那般被完全控制。尽管有祠院僧众持续持诵带来的祥和气息压制,以及太医署不断调整的药方,新增病例的速度确实减缓了,但最初染病的几名工匠,情况却在持续恶化。他们形容枯槁,气息奄奄,仿佛生命力正被某种无形之物一点点抽走,寻常医药根本无效。这种缓慢而绝望的死亡进程,比突如其来的暴病更令人恐惧。恐慌被强行压制在工棚区内部,但各种诡异的流言依旧如同鬼魅般在工匠们之间悄悄流传,监工官员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凝重。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在工地弥漫。
这一日,京兆府少尹亲自陪同太医署令,再次来到工地巡查。查看过病患后,两人在临时搭建的官署内密谈,脸色都极为难看。
“署令,情况究竟如何?东宫那边已数次垂询,下官……下官实在难以交代啊!”少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太医署令捻着胡须,眉头紧锁,缓缓摇头:“脉象诡异,非风非寒,非湿非热,倒像是……像是元气无端枯竭之症。然,何种邪气能如此精准蚀人元气,却不显外伤,不染他人?老夫行医数十载,闻所未闻。若非……若非真有妖邪作祟,便是某种我等尚未认知的奇症。祠院那位圣僧派弟子持诵,倒似能让病势稍缓,但也仅止于此,无法根除。”
少尹闻言,脸色更白了几分,喃喃道:“妖邪……难道文华殿之事,还未了结?这……”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得硬着头皮道:“无论如何,还请署令尽力施为,稳住局面。我这就再去祠院一趟,看看妙光世尊……可有良策。”
与此同时,祠院后院,净坚正向妙光王佛禀报他近日观察到的异状。
“老师,弟子连日感知,那地底邪阵汲取生灵精气与恐惧怨念的速度,似乎在加快。”净坚神色凝重,“且其气息与地脉结合得愈发紧密,隐隐有牵引方圆数十里地气之势。弟子担忧,若任其发展,恐非仅危害工地,届时邪气爆发,或会波及周边村落乃至……玉京城郭。”
妙光王佛静坐树下,眼眸微阖,似在聆听,又似在感知着什么。片刻后,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清明而深远:“缘起缘灭,皆有定时。 彼蓄势已足,图穷匕见之期不远矣。汝所感无误,此阵已成气候,其目标,恐非区区工匠性命,而是欲借此地龙脉交汇之势,行逆转阴阳之歹毒事。”
净坚心中一凛:“老师,那我们是否要提前……”
“不急。”妙光王佛微微抬手,“毒蛇出洞,方能打其七寸。 彼阵势已成,强行破之,易引地气反噬,伤及无辜。且其核心符种深藏,难以尽毁。待其全面发动,气机牵引至最盛之时,亦是其根基尽露,最为脆弱之刻。届时,方能一举根除,永绝后患。”
他看向净坚,吩咐道:“汝可暗中知会张天师座下清虚道长,言明此地脉有异动之象,请道门早作准备,以防不测。切记,只言地气有异,勿提邪阵细节。”
净坚虽心有疑虑,但见老师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言,恭敬领命:“弟子明白。”
净坚离去后,妙光王佛的目光再次投向栖霞山方向,深邃的眼眸中仿佛倒映出地底那汹涌的暗流与即将到来的风暴。他低声诵道:“善哉善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劫,亦是度化之机。”
就在这终局前夜的紧张氛围中,玉京城内,另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也在悄然进行。僧录司拟定的章程草案,经过太子夏宸御览批红,已正式颁行天下。朝廷对佛法“既用且防”的态度已然明朗。此举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部分持观望甚至反对态度的儒家官员,但也使得佛法在官方的框架内,传播得更为迅速和规范。
这一日,孔祭酒在至理文宫召集几位得意门生,议论时政。话题自然离不开近日风头正盛的佛法。
一位年轻气盛的御史门生愤然道:“恩师,如今街头巷尾,愚夫愚妇皆口诵佛号,不事生产,长此以往,岂不礼崩乐坏?朝廷竟还为其设立僧录司,敕建护国寺,学生实在不解!”
孔祭酒轻啜一口清茶,缓缓道:“子睿,看事不可只看表象。佛法劝人向善,自有其安定人心之效。如今幽影邪教蛰伏,天下未靖,东宫用此怀柔之策,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况僧录司之设,名为管理,实为约束。使其纳入体制,总比任其野火燎原,难以控制要好。”
另一门生接口道:“恩师所言极是。然则,听闻那妙光王佛神通广大,日前文华殿上……若其势力坐大,尾大不掉,又当如何?”
孔祭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故而,吾辈儒者,当时刻谨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根本。佛法再好,终是出世之道。治国安邦,终究要靠圣贤之道,靠纲常伦理,靠经世致用之学。我辈当更加砥砺学问,弘扬正道,使百姓明礼知义,则外道自然难以蛊惑。此乃固本培元之策,胜于一味禁绝打压。”
而在天师府内,张天师收到了清虚道长转呈的、源自净坚的提醒。他站在观星台上,夜观天象,只见代表玉京的帝星周围,隐隐有晦暗的煞气缠绕,尤其是栖霞山方向,更是有一股阴郁的黑气直冲斗牛,虽不强烈,却凝而不散,透着诡异。
“地气异动……看来,那幽影教的妖人,果然贼心不死,在栖霞山布下了恶阵。”张天师语气沉重,“传令下去,命弟子暗中巡查玉京周边地脉,特别是栖霞山左近,但有异常,立刻来报。此外……库中那几面五雷号令 和 镇岳宝镜,也取出来,仔细检查一番,以备不时之需。”
清虚道长心中一凛:“师兄,是否要提醒朝廷早作防范?”
张天师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时机未到。一来,我等尚无确凿证据;二来,朝廷近日重心皆在护国寺工程,贸然上奏,恐引发不必要的恐慌,甚至打草惊蛇。况且……那位妙光世尊,似乎已有察觉,且自有安排。吾等只需暗中准备,静观其变。若妖邪真敢现身,我道门雷霆之力,亦非摆设!”
“谨遵师兄法旨!”
玉京城外,荒坟古墓深处。幽冥法王的神念分身散发出近乎狂喜的波动。
“时机将至!时机将至!”他对着下方跪伏的教徒厉声道,“‘九幽噬生符阵’已与地脉龙气彻底勾连,积蓄的力量足以逆转方圆百里生机!三日之后,子时正中,便是至阴时刻,届时引动阵眼,玉京东南,必将化为一片死域!你等按计划行事,阵发之时,趁乱在城中几处要害同时制造骚乱,我要让这玉京城,彻底乱起来!”
“谨遵法王法旨!”教徒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幽冥法王的神念投向玉京城方向,充满了恶毒的期待:“妙光秃驴……本座倒要看看,届时你是救你那工地上的蝼蚁,还是救这满城的百姓?或者……你能奈我何?桀桀桀……”
终局前夜,玉京城依旧歌舞升平,百姓们为生计奔波,士子们吟风弄月,似乎无人察觉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逼近。唯有少数站在云端或隐藏在黑暗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日益紧绷的弦。栖霞山工地的喧嚣,祠院的梵唱,道观的宁静,东宫的肃穆,以及地底蠢蠢欲动的邪恶意念,共同交织成暴风雨前最后的、诡异的平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那注定要到来的、石破天惊的一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