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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晚霞铺满西天,像被打翻的胭脂盒。湖畔立着个女孩,背依湖水,落日的光线将她勾勒成黑色剪影。藏蓝风衣的内衬同色,里头搭件浅蓝色衬衣,小方脸,长发,不算顶漂亮,却有种沉静的气质。
霍尘此刻没心思看风景,她正站在二舅奶杜新华家的厨房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曾外祖母吃好喝好,您放心。”杜新华拉开冰箱,里头码着给老人准备的水果,“就是零食不能多给,吃多了要拉肚子,拉床上……”她叹了口气,转身盯着霍尘,“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照顾过老人的,别瞎评论。”
霍尘果然动嘴没出声。她回国后只在弄堂住过一夜,第二天就请了保姆老潘。可老潘住家没几天,就嫌老太太夜里喝水太勤,说“比上班还累”,吵着要仲裁补钱。后来老太太说啥也不要住家保姆,杜新华这才接了手。
“您都六十多了……”霍尘的声音低下去。
杜新华正关水龙头,闻言盛了碗汤递过来:“霍小姐,尝尝?你把这碗给老太太送去,在她房里喂喂她。”
见霍尘迟疑,杜新华笑了:“呆了吧?我这点份量,她老人家不认。也就你,从国外回来的,让她惦记着。”
她顿了顿,擦了擦围裙上的水渍:“儿媳快生了,孙女还在上小学,你大舅爷天天去湖畔看人钓鱼,要不就蹲石桌上下五子棋……”
霍尘接过汤碗,脸有些发烫:“对不起,二舅奶。”
“知道就好。”杜新华的气顺了些,“我去帮忙,你笨手笨脚的。”
谁知刚进曾外祖母的房,杜新华把碗放床头柜,伸手要扶老人,老太太忽然一拐杖打翻了碗。滚烫的小米粥溅得到处都是,霍尘和杜新华都吓了一跳。
每当婆家有人在场,杜新华总要挨些打骂。她受够了,红着眼上前:“你这老不死的,诚心找茬是吧!”
“打你怎么了!”老太太也拔高了嗓门。
婆媳俩扭打起来。霍尘赶紧去拉,手忙脚乱中才把人分开。她都弄不清,明明瘫痪在床的曾外祖母,哪来这么大力气。
等杜新华气冲冲地走了,霍尘扶着老太太坐好。老人有时清明得很,会笑,会唱甜美的歌,只是快乐总像流星,一闪就没了。
“八面山的土匪……从哪来?”老太太忽然问,眼神发直。
霍尘心里一紧。她可不想带老人去乌龙山,更别提八面山了——连那只白鹭都找不到,哪还敢寻什么土匪窝。
老太太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呢喃起来:“朝阳生,炊烟起,山常青,水常流……妈妈来坐,我们坐院中。爸爸把我抱怀里,一起看星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打仗了,仆人散了,上渡轮,逃乡下……盖房子,瓦顶的,草棚的……养黄牛,还有条狗……一人一牛泅水耕田,白鹭飞呀飞……日落下,远山看不清,只有一道白烟,把小庄包起来……河水哗哗淌,水下有小鱼,清得很,冷得很……没人去抓,山上也没草……大人坐在地里,一动不动……”
霍尘握着老人的手,那双手枯瘦得像老树枝。窗外的晚霞渐渐淡了,天边浮出一轮红日,正慢慢往山后沉。她忽然想起曾外祖母唱过的“白云山上葵花影”,或许,老人要找的不是八面山,也不是土匪,是那个有白鹭、有炊烟、有星星的黄昏。
她轻轻拍着老人的背,像哄小孩似的:“找到了,都找到了。白鹭在天上飞,红日照着河呢。”
老太太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嘴角带着点笑意,像是真的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