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裹住了不二市的喧嚣。
兰家老宅的书房里，水晶吊灯的光芒被调得极暗，堪堪照亮红木长桌上摊开的文件。兰桦坐在真皮沙发里，指尖的雪茄燃了半截，烟灰簌簌落在昂贵的地毯上，他却浑然不觉。落地窗外，“天枢一号”掠过大气层的尾焰，化作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线，映亮他眼底的沉郁。
通讯器里，是家族后辈带着哭腔的汇报：“大伯，生态补偿款的账目被方鹏扒得底朝天，矿场的老工人联名举报，连省里的督导组都下来了……还有雪岭的生态科研基地，今天和航天总署签了合作协议，我们手里的矿产股权，已经没人接手了。”
兰桦“嗯”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他抬手掐灭雪茄，目光落在桌角的一张老照片上。照片里，年轻的他和路子途并肩站在雪岭林场的木屋前，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冷杉林，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意气风发的笑。那时候，路子途还没改名陆震廷，他也还没成为不二市呼风唤雨的“兰老板”，他们只是两个盯着地下玉石矿，满心盘算着发财的年轻人。
“他倒是比我们，看得远。”兰桦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后辈愣了愣，没敢接话。
兰桦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方鹏的每一步棋，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兰家扎根半个世纪的病灶。从曝光侵吞补偿款，到绑定雪岭生态与航天技术，再到借着飞船发射的热度，把“科技向善、文脉扎根”的旗号打出去——这个男人，太懂如何用民心，对抗资本的傲慢。
他想起三年前，方鹏刚当上市长时，两人在兰家山庄的茶会上见过一面。那时候的方鹏，穿着熨帖的西装，眉眼间带着疏离的客气，谈起不二市的未来，只说了八个字：“守得住根，才能走得远。”
当时的兰桦，只当是年轻人的空谈。他嗤笑方鹏不懂“资本逐利”的铁律，不懂兰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人脉网有多牢不可破。他甚至动过念头，像当年路子途对付纪云那样，让方鹏“消失”在某个雨夜。
可他终究是犹豫了。
因为方鹏的眼睛，太像纪云。那双眼睛里，藏着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对这片土地的执念。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管家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低声道：“先生，方市长的车，停在老宅门口了。”
兰桦猛地睁开眼。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昏黄的路灯下，那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铁门外，方鹏的身影立在车旁，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大衣，没有带任何随从。
他就那样站着，抬头看向老宅的方向，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与兰桦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只有两道目光，隔着一段漫长的距离，遥遥相望。
兰桦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他这辈子，赢过无数对手，踩过无数人的尸骨往上爬，却偏偏栽在了方鹏手里。不，或许不是栽了，是输给了时代。输给了那个，不再信奉“资本万能”，不再容忍“牺牲民生换政绩”的时代。
他转身，对管家说：“开门。”
铁门缓缓打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方鹏迈开脚步，沿着铺满青石板的小径，一步步走进老宅的庭院。他的脚步很稳，像丈量着一段尘封的历史。
两人在书房门口相遇。
方鹏比兰桦高出半个头，他看着眼前鬓发斑白的老人，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倨傲，只有一丝复杂的平静。“兰老。”他开口，声音低沉。
兰桦点点头，侧身让开位置：“进来坐吧。”
书房里，弥漫着雪茄和墨香混合的味道。方鹏走到长桌前，目光扫过那些摊开的文件——兰家的资产清算预案，矿区工人的安置方案，还有一份雪岭生态保护的补充协议。
“这些，是你准备的？”方鹏问。
“是。”兰桦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兰家的时代，该结束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方鹏，“你赢了。”
方鹏没有接话。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空。那颗代表“天枢一号”的光点，还在缓缓移动。“我不是要赢谁。”他说，“我只是想，让不二市的人，既能仰望星空，也能守得住炊烟。”
兰桦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想起雪岭的原居民，那些被他和路子途赶出林场的老人，如今在安置区里，守着煤炉取暖。想起方鹏昨天下午，亲自去棚户区给张大爷装暖气的新闻，被市民拍下来，刷爆了社交平台。
“路子途要是看到今天的你，应该会很后悔。”兰桦忽然说。
方鹏的背影僵了僵。
“他当年收养你，是想把你当成棋子，当成兰家的对手。”兰桦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唏嘘，“可他没想到，你这颗棋子，最终却掀翻了整个棋盘。”
方鹏转过身，看向兰桦。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映出眼底深处的波澜。“陆震廷后悔的，从来不是养了我。”他说，“他后悔的，是当年不该为了玉石矿，毁了雪岭，害了纪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兰桦尘封多年的记忆。他想起纪云站在林场的雪地里，拿着生态报告，红着眼睛和他们争辩的样子。想起那个技术员，最后一次离开木屋时，留下的那句话：“你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吗？
兰桦看着方鹏，看着这个披着方鹏的皮囊，却装着纪桐灵魂的男人。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报应。是他们欠纪云的，欠雪岭的，欠不二市的，终究要还。
“矿区的工人，我会妥善安置。”兰桦仰头饮尽杯中的威士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雪岭的股权，我会无偿捐赠给生态科研基地。”
方鹏看着他，缓缓点头：“谢谢。”
“不用谢我。”兰桦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我只是，不想再欠下去了。”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墙上的古董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为一个时代的落幕，倒数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方鹏抬手看了看腕表。“我该走了。”他说。
兰桦没有挽留。他送方鹏到庭院门口，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一步步走向停在路灯下的轿车。
车灯亮起的瞬间，方鹏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兰老，”他说，“雪岭的冷杉，明年春天会发芽。”
兰桦愣住了。
他看着方鹏的车，缓缓驶离老宅，消失在夜色里。站在原地，晚风卷起他鬓角的白发，带着雪岭的寒气。他抬头看向夜空，那颗代表“天枢一号”的光点，已经变得很淡很淡。
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声。棚户区的方向，有温暖的灯火，在夜色里闪烁。
兰桦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雪岭的春天，冷杉林里的新芽，绿得晃眼。
他笑了笑，眼底的沉郁，终于散去了几分。
残局已定，而新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