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寂。
艾瑞克没有立刻看向乌克娜娜，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指节因为微微用力而显得有些泛白。
他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胸腔缓慢地起伏了一下，那口吸入的空气带着阁楼里旧书籍和木头的淡淡气味，也压下了他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转向安静立于原地的乌克娜娜。
她的神情很平静，一如往常，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次谈话，这份平静反而让艾瑞克心底那份歉意更加沉重。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舌尖斟酌过：“对不起，奈亚。”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总是蕴含着领袖魅力和坚定意志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着真诚的愧色，牢牢锁住乌克娜娜的视线，不容她错辨其中的诚意。
“我……” 他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喉结轻轻滚动，“我没有想到，我母亲她会私下找你。”
提到“母亲”时，他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那是对家族、对长辈行为无法掌控的无力感。
他的声音更沉了几分：“更没有想到，她会对你……说出那些话。”
艾瑞克不愿再次重复，那只会是对乌克娜娜的二次伤害。他微微蹙起眉头，眼神里除了歉意，还有一丝因至亲之人行为失当而产生的窘迫与自责。
“我知道，那些言论非常不恰当，也绝不符合我的本意。” 他继续说道，“这完全是我的疏忽，没有提前察觉并阻止，给你带来了困扰和不适……我很抱歉，奈亚。”
乌克娜娜静静地听着艾瑞克的道歉，他的每一分诚恳、每一丝窘迫，以及那份因至亲失当行为而产生的自责。
她的脸上并未浮现出被冒犯的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理解，如同深潭之水，平静地接纳了投下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终归于澄澈。
她看着他紧绷的神色和写满歉意的眼眸，轻轻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前尘旧怨的干脆：“我知道，你并不能干涉你的母亲和你的家族的决定，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怪你。”
艾瑞克眼里燃起一丝希望：“奈亚，我们……”
“艾瑞克，”她唤他的名字，声音里没有疏离，也没有过分的熟稔，只有一种基于共同回忆的沉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萌学园经历了这么多——训练、战斗、欢笑，一起经历过了许多的困境。”
她的目光似乎因回忆而微微放远，声调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我还记得刚来萌学园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肩负的使命也让我不敢有丝毫松懈。那时候，是你主动走近，带我熟悉环境，在训练场陪我一次次加练到深夜。”
那些久远的画面，伴随着话语轻轻浮现，“在那些孤独和紧绷的岁月里，你的靠近，确实给过我很多温暖和支撑。我不否认，那个时候，我确实依赖过那份你给予的安心感。”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在艾瑞克脸上，坦诚得近乎残忍，却也无比真挚。
“这份共同走过的岁月，它所铸就的情谊，是任何人都无法抹去，也是我绝不会否认的。”
她微微停顿，目光坦诚地迎向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直视他此刻内心的不安。
“无论未来我们各自走向何方，这份情谊都是真实存在且珍贵的。它或许会随着时间沉淀，变换形态，但它就在那里。”
她的话语如同在抚摸一册厚重的、记录着青春与并肩作战的书籍，承认其价值，也接受其封存。那些曾经的依赖与温暖，已被妥善安放在过去的篇章里。
“所以，即使我们无法成为恋人，”她继续说道，语气更加清晰明确，将那页翻过去的篇章轻轻合上，“你依然是我非常重要的伙伴，和谜亚星一样，我们三个是十几年的朋友，是值得信赖、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她清晰地划下了界限，过去的美好值得感念，但未来的路，他们已走向不同的方向。
艾瑞克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亲耳从她口中如此清晰地听到，心脏依旧像是被细细的丝线缠绕，一阵阵发紧。
他了解乌克娜娜，知道她一旦做出决定便绝不会回头，可心底那一点点不死心的火星，还是让他近乎徒劳地追问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奈亚？”
乌克娜娜注视着他，那双总是冷静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却也带着不容错辨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柔倒影。
她的回答简单，却足以击碎他最后一丝幻想：“艾瑞克，你知道我和奕欣的关系了，不是吗？”
一句反问，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彻底封死。
艾瑞克默然，他当然知道。
他垂下眼帘，将所有翻涌的情绪艰难地压回心底。
气氛再次沉寂下来。乌克娜娜知道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手触碰到门把手时，她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艾瑞克身上，这一次，是作为朋友的，真诚的劝诫。
“艾瑞克，”她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你出身在坎贝尔家族，在过去的时间里享受着家族带来的资源与便利，自然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这无可厚非。联姻，有时也是责任的一部分。”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决：“但是，如果你心里很清楚，对小芙蝶并没有那种男女之情，无法回报她同等的心意，那么就请你早点、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不要再这样模棱两可，犹犹豫豫地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
她的目光如同最清澈的冰晶，映照出艾瑞克内心不愿直面的角落：“你现在的沉默和模糊，看似是温柔，是不想伤害她，但实际上，这种拖延和不确定，对她而言，才是最残忍的消耗和伤害。她有权利知道真相，然后去追寻真正属于她的幸福。”
这句话像一根被冰包裹的细针，精准地刺中了艾瑞克心中对那个总是充满活力、像小太阳一样无条件追随他的女孩的深深愧疚。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一针见血说中心事的狼狈与窘迫，有对小芙蝶纯真感情的歉然，有被看穿优柔寡断本质的无力，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乌克娜娜的悔恨。
如果不是自己当初在家族压力和真实心意之间摇摆不定，如果不是那份该死的犹豫和拖延，或许……或许他和奈亚之间，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会让她彻底走向了奕欣的身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可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他失去了争取她的资格，也差点因为自己的不果断，耽误了另一个好女孩。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又像是接受了某种审判，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和沉重的点头。
他避开了乌克娜娜清澈的目光，声音低沉，带着承诺，也带着疲惫与释然：“……我明白了。你说得对。我会……找机会和她说清楚的。”
乌克娜娜见他听进去了，不再多言，这一次，真正地推开门，离开了阁楼。
独留艾瑞克一人在渐暗的光线中，消化着这份彻底落幕的旧日情感，以及必须面对的新抉择。
乌克娜娜踩着老旧的木质楼梯向下走，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阁楼上那场谈话里，带着几分释然，也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淡怅惘。
然而，当她转过楼梯拐角，视线不经意地扫向楼下时，那份萦绕心头的复杂情绪，如同被阳光穿透的薄雾，瞬间消散了不少。
她看到了奕欣。
那人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远处等待，而是正狗狗祟祟地躲在楼梯旁的阴影里，身体微微前倾，仰着脑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只警惕又好奇的小狗，一眨不眨地瞟着楼上的动静，那副想探听又强自按捺的模样，带着几分笨拙的可爱。
几乎是乌克娜娜身影出现的瞬间，奕欣就像被按下了开关，“嗖”地一下站直了身体，脸上那点被抓包的心虚迅速被灿烂的笑容取代，几步就蹿到了她跟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乌克娜娜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最后一丝因与艾瑞克谈话而产生的滞涩感也彻底化为了无奈又柔软的涟漪。
“谈完啦？”
奕欣顺势牵住了乌克娜娜的手。
乌克娜娜故意放缓了语调，清冷的声线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逗弄：“嗯，你不好奇……我和艾瑞克在阁楼说了什么？”
她以为会听到一连串带着点醋意的追问，或者至少是拐弯抹角的打探。
然而，奕欣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目光澄澈而坚定地望进她的眼睛里，语气是全然信赖的理所当然：“我相信你。”
她顿了顿，唇角弯起，带着一种“我懂你”的笃定，“你会处理好的。”
没有任何猜疑，没有半分不安，只有纯粹的信赖，将所有的空间和决定权都毫无保留地交还到她手中。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即便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但仍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包裹了乌克娜娜的心。
她一直知道奕欣在意什么，也做好了安抚的准备，却没想到得到的竟是如此干脆利落的“我相信你”。
乌克娜娜微微一怔，随即，那总是习惯性抿着的唇角，不受控制地软化，向上扬起一个清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心底那片柔软的角落被轻轻触动，所有想解释的话语都显得多余。
她迎着奕欣信赖的目光，轻轻颔首，用一个极其简短却承载了万语千言的音节回应了她：“嗯。”
所有的纷扰、过去的界限、未来的承诺，似乎都融入了这一个字里。
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将她从方才那些沉重的对话中彻底拉回现实，拉回这个让她感到安心和温暖的、独属于她们的世界。
两人并肩，朝着阁楼外明亮的走廊走去，将方才的一切都留在了身后。或许，她下次该更坦率些，直接告诉这只在楼下探头探脑的小狗——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了。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让乌克娜娜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