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雄结束与安娜的通话后，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那通电话像一根细刺，无声无息扎进他心头。安娜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却掩不住尾音中泄露的疲惫。更让他在意的是她身后床头柜上那套陌生的男士护肤品——黑色瓶身，线条冷硬，绝不是她一贯的品味。他试图将这些琐碎线索拼凑起来，却又在理性提醒下强行打断：远距离总会放大猜疑，眼下他必须专注在越南市场的突破上。
而转机，似乎真的随着武明玉的直播到来了。
与“西贡玫瑰”的首次合作，团队做足了准备。他们不再盲目推崇国内爆款，而是深入分析越南本地消费者的偏好，最终选品锁定在高品质的越南中原咖啡豆、刺绣繁复的定制奥黛，以及经过三重质检的南部金枕榴莲和红毛丹。武明玉在镜头前挥洒自如，她用略带北部口音的越语亲切问候观众，时而试穿奥黛展示其飘逸衣摆，时而现场冲泡咖啡，香气仿佛能穿透屏幕。直播间人数一度冲破八十万，弹幕如潮水滚动，每件商品上架即秒空。
数据大屏上，销售额曲线陡然攀升，划出一道陡峭而优美的弧线。办公区里爆发出压抑数周的欢呼，有人跳起来击掌，有人瘫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胡安咧开嘴，重重捶了下马克的后背：“看吧！早说过这招能行！”马克揉着肩膀苦笑，眼底却满是光亮。
然而，胜利的热度尚未散去，冰冷的现实已如影随形。
直播结束不到两小时，胡安接起一通电话，语气从轻松逐渐转为凝重。他猛地站起身，手机几乎从掌心滑落，转身冲向弘雄办公室时脸色铁青，连敲门都忘了。
“弘总！出事了！”他声音嘶哑，“我们发往芹苴的物流车队在湄公河三角洲被拦截，所有货物暂扣，理由是‘涉嫌违规运输’。几乎同一时间，岘港方向的货车也在检查站被卡，说是‘单证不齐’！”
弘雄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所有通关文件我都亲自核对过，怎么可能不齐？”
“都是借口！”胡安一拳砸在门框上，“真正的问题出在‘跨区域高效物流运营牌照’上——它一直被卡在物流协会的审核环节！没有它，我们的运营就处在灰色地带，地方上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掐住我们的命脉！”
“物流协会……”弘雄低声重复，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
“对，就是阮氏家族掌控的那个协会！”胡安咬牙切齿，“会长是阮文山，阮氏清玄的亲叔父！我前前后后打点了不下七位中间人，钱像撒进无底洞，他们照单全收，可一提到牌照，永远都是‘材料需要补充’、‘流程还在走’！”
弘雄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双腿上。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走到窗边，仿佛每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站在窗边，他俯瞰着楼下的街道。西贡的夜晚，摩托车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像是永不停歇的洪流一般，在湿热的空气中穿梭。霓虹灯的光芒在雾气中晕染开来，形成一片迷离的光晕，让人感到有些眩晕。
就在几个小时前，武明玉直播间的辉煌战绩还让弘雄兴奋不已。他以为他们终于撕开了越南市场的缺口，成功地迈出了关键的一步。然而，此刻的他却觉得这一切都如此讽刺。
再漂亮的销售数据，如果无法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物流交付，那么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客户们会因为订单延迟而愤怒，会因为无法按时收到商品而投诉，平台也会因为他们的失误而处以罚金。这些念头如同毒藤一般，紧紧地缠绕在弘雄的心脏上，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转身问道：“我们能否绕过协会，自建末端配送？”
一直沉默的马克猛地抬头：“试过了！我们联系了五家本地物流公司，起初对方热情高涨，可一听到‘Lion mart’的名字，第二天全都改口推脱。最直白的那家老板偷偷告诉我：‘不是不想接，是不敢接——莲花集团打过招呼了。’”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窗外暮色渐沉，远天雷云翻涌，一场热带暴雨即将降临。胡安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我们真刀真枪打价格战、拼服务不行吗？非要玩这种阴的！”
弘雄没有回答。他想起阮氏清玄在亚洲商业峰会上的身影——一袭珍珠白奥黛，乌发挽成低髻，发言时语调平和，眼神却如淬冰的刀锋。她曾说：“外来者的傲慢，往往源于对本土生态的漠视。”当时他觉得这不过是胜利者的虚伪说教，此刻才明白，那是早已铺陈在他前路上的警告。
她甚至无需亲自出手，只需轻轻拧紧水龙头，他这艘刚刚起航的船便会搁浅在近海。
弘雄走回办公桌，拉开底层抽屉。在一叠文件最深处，躺着那张素白名片——质地硬挺，没有任何头衔，只印着一行烫金数字。那是峰会交锋后，她让助理无声递来的。当时他觉得这是羞辱，是猫对老鼠的戏弄。
此刻，它却成了唯一能撬动困局的支点。
“弘总，您真要联系她？”胡安嗓音干涩，“这等于把主动权交出去……”
弘雄的目光掠过名片。烫金数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冽光泽，像极了阮氏清玄耳垂上那对总是微微晃动的钻石耳钉。不甘与屈辱在胸腔灼烧，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冷静——他必须知道这条护城河究竟有多深，也必须找到渡河的方法。
他拿起座机话筒，指尖悬在按键上方。三秒的停顿里，他能听见窗外雨滴开始敲打玻璃的细密声响，能感受到身后团队成员屏息凝神的注视。
然后，他按下第一个数字。
听筒里传来悠长的拨号音，一声，又一声，如同倒计时般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无人说话。胡安攥紧了拳头，马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笔。
直到第七声响起时，电话被接起。
另一端没有立即出声，只有清浅的呼吸透过听筒传来，仿佛早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