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若琳踩着青石板上的湿滑苔藓,站在甘泉路中段那座被现代商铺裹挟的清代老宅前时,暮色正顺着斑驳的院墙往下沉。朱漆大门朽得只剩半扇,铜环上的绿锈爬满肌理,两尊残破的石狮子蹲在门侧,眼珠被岁月磨成空洞的凹陷,却像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作为民俗学研究者,她专程为“井底无头冤魂”的传说而来——泛黄的地方志里只留寥寥数笔:乾隆二十三年,盐商王氏宅院丫鬟春桃,因偷窃主家珍宝被斩首,尸身投于后院老井,此后王家骤然败落,老宅沦为凶地,夜有泣声从井底传出。
“姑娘,快走!那宅子邪性透了!”隔壁杂货铺的老张头探出头,皱纹堆起的脸上满是惊惧,“前个月有群年轻人拍短视频闯进去,出来没三天,领头的小子就掉河里了,捞上来时手里攥着撮女人头发,跟传说里春桃的发质一模一样!还有个姑娘,回家后总说脖子发凉,镜子里照不出自己的头,吓得连夜搬离了扬州!”
刘若琳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古籍复印件,没应声。她此行并非单纯追访传说——复印件里藏着祖父留下的手札,上面写着:“春桃非盗,乃撞破王氏通倭秘事,被斩后头颅藏于枯井枯木,尸身无首,怨气缠宅三百年。吾祖为当年目击者,愧未能昭雪,后世子孙需寻其头颅,解此冤孽。”原来,她的祖辈竟是当年的知情人,这趟行程,是跨越百年的家族使命。
推开半扇虚掩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划破街道的喧嚣,像是沉睡百年的怨魂被骤然惊醒。院内杂草疯长至齐腰深,藤蔓如蛇般缠绕着斑驳的梁柱,几片发黑的枯叶在风里打旋,落在布满裂缝的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陈年血渍被雨水泡开,黏腻地裹在鼻尖。
她循着记忆里的古籍记载,穿过前院的断壁残垣,往后院走去。老井就藏在院墙角落,井口被疯长的杂草半掩,爬满的青苔下,隐约能看到刻着缠枝莲纹的井沿,凹槽里嵌着暗红的粉末,指甲抠一下,簌簌往下掉,像是干涸了百年的血痂。刘若琳打开强光手电,光柱直直探向井底,井水漆黑如墨,稠得像凝固的沥青,手电的光投进去,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呜呜——”
一阵微弱的啜泣声突然从井底飘上来,似有若无,哀怨得像是针尖,轻轻刺着人的耳膜。刘若琳浑身一僵,心跳骤然提速——她明明孤身一人,这哭声却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带着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她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凑近井口。哭声突然变得清晰,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反复呢喃着一句话:“我的头……我的头在哪里……”
冰凉的触感突然从后颈传来,像是有人对着她的脖子吹了口气。刘若琳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摇曳的杂草和缠绕的藤蔓,在暮色里晃出鬼魅般的影子。可当她再转回头,井水突然翻涌起来,漆黑的水面上,一张苍白的脸缓缓浮现——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双目圆睁,瞳孔里没有一丝神采,正是古籍里描述的春桃!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春桃的脖颈处空空如也,断裂的伤口处血肉模糊,暗红的血珠顺着发丝往下滴,落在井沿的青苔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那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过,碎肉和血丝黏在脖颈上,看得刘若琳胃里翻江倒海。
“啊!”刘若琳惊声尖叫,转身就跑,却被脚下的藤蔓绊倒,重重摔在青石板上。手电脱手而出,滚到杂草丛里,光芒熄灭的瞬间,周围的温度骤降,像是突然坠入冰窖。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脚踝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低头一看,竟是几根发黑的藤蔓,正像活物般收紧,勒得她骨头生疼,藤蔓的缝隙里,还钻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指,指甲乌黑,抓挠着她的小腿,留下一道道血痕。
“找……到头了……”
春桃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带着诡异的笑意。刘若琳抬头,只见春桃的身影飘在半空中,脖颈处的血还在往下淌,滴落在她的脸上,冰凉黏腻,带着浓重的腥甜。春桃的空洞眼神死死盯着她,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惨白的牙:“帮我……找到我的头……不然……你就留下替我……”
刘若琳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就在这时,背包从肩头滑落,里面的古籍复印件和祖父手札散落一地。一张画着老宅布局图的复印件飘到春桃面前,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井沿西侧的位置,标注着“枯木藏幽”四个字。春桃的身影突然一顿,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啜泣声戛然而止。
缠住脚踝的藤蔓缓缓松开,那些苍白的手指也缩回了泥土里。春桃的身影飘向井边,像水汽般穿过井口,消失在漆黑的井水里。周围的温度渐渐回升,刚才那股刺骨的寒意消失无踪,只有空气中的腥甜还未散去,小腿上的血痕火辣辣地疼。刘若琳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土。
她颤抖着爬起来,捡起散落的纸张,目光落在“枯木藏幽”四个字上。祖父手札里写着:“王氏惧春桃阴魂不散,将其头颅藏于井底枯木之中,以铜钉固定,盼永世不得超生。枯木之下,埋有王氏通倭账本,为证其罪。”原来,春桃的头颅一直都在井底,还藏着能证明她清白的关键证据。
刘若琳握紧背包里的工兵铲——这是她特意为探井准备的工具。她再次走到井边,借着手机的微光,看清井沿西侧的青石板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缝。她用工兵铲撬开石板,下面果然藏着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刚好能容一人爬行。洞口里弥漫着更浓郁的腥甜气味,还夹杂着腐朽的木头味和淡淡的铜锈味,呛得她忍不住咳嗽。
她咬咬牙,戴上头灯,钻进洞口。通道狭窄潮湿,墙壁上黏着滑腻的苔藓,爬了约莫三米,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竟是一个与井底相连的暗室。暗室的地面铺满了腐烂的木屑,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踩在枯骨上。中央立着一根枯木,早已发黑朽烂,上面钉着数枚生锈的铜钉,铜钉上还缠着几缕干枯的长发,发丝上沾着暗红的血痂。
“呜呜——”
井底的哭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清晰,带着急切的渴望。刘若琳走到枯木前,用工兵铲小心翼翼地撬开铜钉。每撬下一枚,枯木就晃动一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抗议。当最后一枚铜钉落地时,枯木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颗早已腐烂的头颅滚了出来,头发缠绕着木屑和铜钉,眼眶空洞,下颌骨脱落,露出森白的牙齿,正是春桃的头颅!头颅的颧骨处还留着一道细小的疤痕,与祖父手札里描述的春桃特征完全吻合。
就在这时,暗室的墙壁突然开始晃动,井水从井底漫上来,带着巨大的吸力,像是要将整个暗室吞噬。刘若琳下意识抓住枯木,却看到春桃的身影从井水里飘出来,脖颈处的伤口不再流血,空洞的眼眶里渗出两行血泪,直直地盯着她手里的头颅。
“我的头……终于找到了……”春桃的声音不再凄厉,带着一丝释然,却又突然变得怨毒,“可那些害我的人……还没偿命!王氏、李官、张商……他们都该下地狱!”
刘若琳心头一震,突然想起古籍复印件里的记载:当年王盐商不仅克扣官盐、通敌倭寇,还联合了当地知县李大人、粮商张老板,将知情的春桃灭口,之后用重金贿赂,篡改了地方志的记载,将通倭所得的钱财瓜分一空,各自逍遥法外。春桃的冤屈,远不止“偷窃被斩”那么简单。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里面装着一枚银簪——这是祖父流传下来的遗物,手札里说,这是春桃当年的贴身之物,上面刻着她的生辰八字,能安抚她的怨气。刘若琳举起银簪,对着春桃的头颅和身影说道:“春桃姑娘,我知道你死得冤。这枚银簪是你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你的头颅,也会找到账本,让王氏和那些贪官恶商的罪行昭告天下,还你一个清白!”
银簪突然发出微弱的银光,春桃的身影剧烈晃动起来,血泪渐渐停止。她的头颅缓缓飞向身影,稳稳地安在了脖颈处,虽然依旧苍白腐朽,却像是终于完整了。“多谢……”春桃的声音变得温和,“我等这一天,等了三百年……账本在枯木夹层里……”
暗室的晃动停止了,漫上来的井水也渐渐退去。刘若琳按照春桃的提示,用工兵铲劈开枯木夹层,里面果然藏着一个油布包裹的账本,纸张早已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详细记录了王盐商与倭寇的交易时间、地点、金额,还有李知县、张老板受贿的明细,甚至附着他们的签名和手印。
春桃的身影化作一缕青烟,缠绕着银簪,钻进了锦盒里。刘若琳握紧锦盒和账本,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却不再有之前的恐惧,只剩下沉甸甸的使命感。
她顺着通道爬出去,刚回到院内,就看到老张头带着几个邻居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担忧。“姑娘,你没事吧?我们刚才听到里面有动静,还以为……”
刘若琳摇了摇头,举起锦盒和账本:“我没事,而且,我找到了能证明春桃姑娘清白的证据。”
第二天一早,刘若琳联系了扬州博物馆和文物局。工作人员在老宅的暗室里,不仅找到了春桃的头颅、枯木上的铜钉,还有那本关键的账本。经过考古鉴定和史料比对,账本被列为一级文物,春桃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王盐商及其同伙的罪行被公之于众,他们的后人得知真相后,专程来到老宅,对着井底深深鞠躬致歉。
那座老宅,也被政府修缮保护,成为了扬州民俗文化教育基地,门口挂着一块牌匾:“春桃昭雪处”。井底被清理干净,灌满了清水,周围种上了桃树,每到春天,桃花盛开,香气弥漫,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阴森。
离开扬州的那天,刘若琳再次来到甘泉路。老宅的朱漆大门被重新粉刷,院内的杂草被清除干净,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暗室,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她站在井边,打开锦盒,银簪上的银光渐渐散去,仿佛春桃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解脱,化作了阳光里的尘埃。
刘若琳知道,春桃的故事已经结束,但这段被掩盖的历史,却因为她的探索而重见天日。那些含冤而死的灵魂,那些被篡改的真相,或许终有一天,都会在时光的长河里,得到应有的公正。而她的家族使命,也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