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绅死后,那篇他生前让朱子帮忙撰写发布的讨贼檄文,并未随着他的尸骨埋入土里,反而乘风渗进江州百姓家里。
笔墨里的文字,总是要比江湖间刀剑更难扼杀。
董武对于此事也是颇为头疼,随着各地郡县的义军不断汇合,西凉铁骑劫掠村庄之事也被翻了出来。
被铁蹄踏破家园的遗民,不忍苛税剥削的农夫,心中积郁许久的悲怆与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他们捡起平日里耕地的锄头和耙子,高举“义”字大旗,如同星星点点的野火,在江州大地各处燃起。
董武望着手下不断呈上来的各郡县战报,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并不在意这些泥腿子的死活,毕竟这群刁民即便数量再怎么众多,也不过是群未上过战场的泥腿子,他的铁骑弹指间就能将其全部镇杀。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现在的他才是江州名义上的节度使,若真要对这群暴民动兵戈,先别说朱子会如何了,便是那群士族都不会允许。
一个没了百姓的江州,与那空城有何不同?
再者,现在的朝廷并非铁板一块,各地诸侯都在各自为政,他若冒然造下杀孽,必将会遭到整座天下的口诛笔伐。
虽说他董武不怎么在乎名声,但他在意这些刁民会不会拖延他一统江州的步伐。
好在,这些时日朱子也算是尽心尽力,不少距盛京城不远的叛军皆被朱子说服,放下兵戈不知所踪了。
董武也懒得理会这群刁民前往何处,他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只要不给他找麻烦,他也无暇派人去追杀他们。
可他帐下的将领却不这么想。
董武无暇理会这些叛军的去向,但他们这些与朱子素不对付的人却是了解的一清二楚。
这些时日里来,共有七批援军险些抵达盛京城下,少者千人,多者上万,可不管他们如何来势汹汹,在见到朱子后,都不约而同的朝着东方而去。
在盛京城的东边,还存在着一座千年古刹——鸡鸣寺。
朱子让这些人全部驻扎在哪,怕是心怀不轨啊!
“这朱子是何居心?”
“他妈的,老子进城来就是放松裤腰带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子还打的哪门子仗?”
“就是,兄弟们提着脑袋换来的军功,他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这鸟气,老子早他么受够了!”
这样的议论声在西凉大军中此起彼伏,怨气不再仅仅局限于私下抱怨,以至于军中集会时,几位举足轻重的将领也当着董武的面,将腰刀摔得砰砰作响。
可这错综复杂城池事务,除了朱子竟无一人能够处理妥当,故而每每都被董武骂了出来。
扳不倒朱子,这群兵卒们索性也撂担子不干了,对朱子的命令充耳不闻。更是冷眼相待,不给他半分尊敬。
朱子也不在意,又从城中百姓挑选了数十位身手矫健的好手来帮他做事,二者间的矛盾日益见增,虽还未爆发出来,却充满了火药味,一触即燃。
曹华算是西凉军中较为理智的将领了,哪怕其他人都明里暗里针对朱子,他也无动于衷。
当然,曹华也不曾去制止同僚的所作所为。
在他的眼里,西凉军的将士才是他的袍泽兄弟,至于朱子,不过区区外人罢了。
曹华回到昔日何淼居住的府邸,才刚刚卸去臂甲,便听得门外一阵异动,他立马提高警惕,握起桌上的佩刀,轻轻绕到门后:“谁?”
门外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是我,曹将军,老夫深夜冒然来访,不知可曾打扰到将军?”
曹华听后心里冷哼一声,这司家老祖这么大岁数了,还终日里为了家族生存之计到处奔波,也不知是厚脸皮还是什么。
虽然心里极其看不惯他这种做派,但眼下却不是和他直接翻脸的时候,面上的账还是要做的。
于是,曹华沉吟片刻后,立刻打开门笑道:“原来是老祖前来,不知来找末将所为何事?”
见曹华大半身躯堵住房门,并无邀他进去坐一坐的意思,哪怕是对司家老祖这种足以舍下任何身段的人来说,都不由脸色一僵,神情不自然道:
“曹将军,你们血战半月才得来的荣华富贵,莫非真要屈居于一位儒生的‘仁政’之下?今日他能放走各郡乱匪,他日便能蛊惑大帅,收了诸位的兵权,甚至是……”
说到此处,司家老祖的声音戛然而止,又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曹华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只觉得一阵好笑,董帅又不是傻子,怎会坐视朱子独大?
再说了,他们西凉铁骑素来以骁勇善战闻名,中州能与之齐名的军队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即便朱子被誉为天下文宗,可孤身一人,又如何能抵得上数万虎狼之师的西凉铁骑?
那不亚于痴人说梦!
他刚想开口回绝,却听司家老祖又道:“曹将军,如今军中动向你自然要比老夫了解的多,如今西凉将士可服朱子?若是长此以往下去,不予妥善处理,军心必定哗变呐!”
曹华脸色猛的一沉,他最忌讳别人插手军中事务,何况此人还是董帅多番提醒的司家老祖,他很难怀疑今夜拜访是不是别有用心。
但细下心来思索,司家老祖所言也极为不错,如今董帅被城中各事务拖的抽不开身,也无暇理会他们与朱子之间的关系。
长此以往下去,这盛京城势必会分为两派,这可不利于董帅一统天下的步伐。
心中虽有思量,但曹华依旧面不改色,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对方:“老祖,此乃我西凉军中之事,曹某自有斟酌,就不劳老祖费心了。夜深了,还请老祖早回,莫要受凉!”
“受凉”两个字,被曹华咬的格外的重。
他很清楚司家老祖说的是事实,照这样发展下去,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但他终究信不过这个老狐狸。
他西凉的刀从来不外借。
“那老夫便不多叨唠了,将军也早些歇息。”
司家老祖知其意动,也未多言,转身隐入黑暗。
窗边,曹华深吸一口气,负手而立。清凉的夜风灌入袖中,带着还未散尽的铁锈与血腥气。
朱子不除,军心将溃;然而与司家合谋,无异与虎谋皮。
这不是在西凉,一旦踏错,便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