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职流程走完的最后一天,林逸站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前,看着楼下如织的车流,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被掏空后的虚无。五年了,他像一颗兢兢业业的齿轮,在庞大机器里精准转动,直到某天听见自己内心传来不堪重负的裂纹声。辞职信递交时,上司那句“想清楚,出了这个门,你想回来可就难了”的告诫,此刻回想起来,不像警告,倒像是一句祝福。
他需要一场放逐,一场远离代码、KpI和人际应酬的远行。于是,他来到了大理。
然而,古城的蓝天白云、小桥流水,并未能立刻涤荡他积郁的疲惫。游客的喧嚣、商铺里传来的流行歌曲,依然构成另一种模式的嘈杂,让他感觉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直到傍晚,一场不期而遇的细雨落下,驱散了人群,洗净了青石板路,这座古城才终于向他展露出些许宁静的内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凭冰凉的雨丝拂在脸上,希望这雨水能一并洗去心头的尘埃。就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屋檐下,一个几乎要被阴影吞没的小摊位,拦住了他懒散的脚步。
摊主是位穿着靛蓝色土布衣服的盲眼老人,安静得像一尊雕像。摊位上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只有几枚锈蚀的铜钱,一两个带有缺口的陶罐,以及寥寥几串旧物,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时光腐朽的气息。
林逸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串手串莫名攫住。
它由九颗龙眼大小的木珠串成,材质不明,颜色是那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深褐,黯淡无光,甚至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裂。它太不起眼了,丢在路边恐怕都不会有人弯腰去捡。可就在看到它的瞬间,林逸感到自己那颗被都市生活磨得有些麻木的心脏,猛地、清晰地跳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牵引感,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仿佛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与它相遇。
他蹲下身,鬼使神差地拿起那串珠子。指尖传来的并非预想中的粗糙,而是一种温润厚重的凉意,像握住了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古玉,沉静,且暗藏生机。
“老人家,这个怎么卖?”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干涩。
盲眼老人缓缓“看”向他,空洞的眼窝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他迷茫的灵魂。老人脸上皱纹舒展,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浅笑,嗓音沙哑如风拂过干枯的枝叶:“缘至则取,不强求,不挽留。小哥,若觉得它合了你的眼缘,便让它跟你走吧,给一顿饭钱就好。”
“缘?”林逸心中默念,若是平时,他定会对这种玄虚之说嗤之以鼻。但此刻,握着这串珠子,他竟觉得“缘分”二字,重逾千斤。他没有犹豫,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百元纸币,轻轻放在老人干瘦的手掌里。“那就谢谢您了。”
老人接过,没再说话,只是将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藏回了雨夜的阴影里。
回到客栈房间,雨声更密了。林逸关掉手机,将那串木珠放在窗边的木桌上,就着檐下灯笼透进的昏黄光晕,静静地凝视着它。九颗珠子,颗颗相似,又似乎每一颗都蕴藏着独一无二的秘密。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在对他无声地诉说。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一颗一颗地抚过那些温凉的珠体,指尖感受着那些细微裂纹的起伏,像是在阅读一部无字的古老天书。就在他的指尖滑过最后一颗珠子,准备收回时——
一阵尖锐的刺痛骤然从食指尖传来!
他猛地抽手,一颗饱满的血珠已从指腹沁出,是被一颗珠子上极其隐蔽的木刺所伤。他下意识地想将手指含入口中,那滴血珠却因他抬手的动作,挣脱了束缚,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不偏不倚,滴落在左手手腕旁,那串安静躺着的木珠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血珠落在第一颗珠子上,没有滚动,没有滑落,而是像遇到了沙漠的水滴,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那颗吸收了鲜血的木珠,由内而外,悄然泛起一层朦胧而温润的微光,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灵魂,于此夜悄然睁开了眼睛。
“嗡——”
一声似有似无、却直抵灵魂深处的轻鸣,在寂静的房间里荡开。
林逸瞳孔骤缩,未及反应,那串木珠骤然变得滚烫,如同九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火炭!他惊骇地想要甩脱,但那九颗珠子已在刹那间化作九道颜色各异、流光溢彩的光丝,如同苏醒的远古神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缠绕上他的左腕!
一股撕裂与灼烧交织的剧痛从手腕传来,林逸闷哼一声,连同椅子一起向后栽倒,重重摔在地板上。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腕,视野被那超自然的绚烂光芒充斥,二十多年来构建的理性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光丝疯狂缠绕、烙印,过程短暂却仿佛永恒。
几秒之后,光芒倏地散去,如同从未出现。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林逸瘫在地上,过了好几秒才挣扎着撑起身体,带着无比的惊悸与茫然,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手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九个首尾相连、环绕手腕一周的玄奥纹身。
纹路是深邃的墨黑色,古朴、神秘,超越了任何已知的文明符号,更像是宇宙法则直接镌刻在他血肉之上的印记。它们安静地存在着,仿佛已与他共生千年。
他用颤抖的右手触摸上去。皮肤光滑平整,没有任何异样,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余韵,在血管之下隐隐脉动。
窗外雨声未歇,客栈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
他踉跄着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扑打着脸颊,试图浇灭那荒谬绝伦的感觉。当他再次抬起头,水珠顺着发梢滴落,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而迷茫的脸,以及那圈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黑色纹身。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镜中反射的窗外景象——院子里那棵在风雨中摇曳的桂花树,在他的视野里,其轮廓边缘,竟然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萤火虫般的绿色光晕,柔和而充满生机。
他猛地回头看向真实的树木,光晕消失了。
再看向镜子,那朦胧的绿色光晕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树冠。
林逸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那九个墨色的纹身。冰冷的恐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探寻真相的渴望,在他心中疯狂交织。
那个荒谬的念头,不再是萌芽,而是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夜色深沉,雨幕笼罩着古城。但林逸清晰地感知到,他那个计划中用于疗愈的、平淡的旅行,已经彻底终结。
某种沉睡于凡俗之下的真实,因他的血而苏醒。
而他左腕上那九道沉默的烙印,正是通往那个未知世界的、唯一且无法回头的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