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定制装备与乐高蓝图
后勤部的老师傅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还没柜台高的小姑娘，又看了看她递过来的、盖着专业教官初步同意的“特殊用具申请单”。
“垫脚凳要可调节高度的？带防滑垫和腰部支撑？”老师傅的嗓门洪亮，带着长期和机械打交道的粗粝感，“还要一个可以夹在操作台边缘、能多角度旋转的辅助屏幕架？小姑娘，你这是来读书还是来改造驾驶舱啊？”
刘糯宁仰着脸，笑容甜度满分，眼睛弯得像月牙：“师傅，我这是为了更好的学习，更好的为祖国的蓝天事业服务呀！您看，我个子是矮了点，但咱们学院不是讲究‘解决问题’嘛。工具趁手，才能发挥最大效能，对吧？”
她说话时，那双过分润泽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老师傅，里面写满了真诚和期盼，让人很难硬起心肠拒绝。
老师傅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拿起申请单又看了看，嘟囔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商肆那小子也签了字。行吧，我琢磨琢磨，过两天来拿。不过先说好，学院没这先例，我做出来的东西要是不合用，你可别哭鼻子。”
“谢谢师傅！您出手肯定没问题！”刘糯宁立刻送上高帽子，小手合十拜了拜，欢天喜地地跑了。
接下来两天，是密集的新生入学教育和基础课程导入。航空学院的管理比刘糯宁想象的还要严格，作息时间精确到分钟，内务要求一丝不苟，就连走路都有特定的规范和区域。对于习惯了大学松散生活的她来说，冲击不小。
但她适应得快。学前教育专业锻炼出的强大时间管理能力和对规则的尊重（哪怕内心有不同看法）此刻派上了用场。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多练几次就会了。队列行走保持整齐划一？调整步伐频率而已。文化课和专业导论听得云里雾里？熬夜啃书，用彩色便签和思维导图把重点标出来，像准备儿童活动教案一样拆解复杂概念。
唯一让她有点头疼的，是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食堂里，她端着餐盘找座位，能听到压低的笑声：“看，那个小豆丁空管。”“她够得着打菜窗口吗？”训练场上，练习简单的体能项目时，总有人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就连去图书馆，她想拿书架高层的《空气动力学基础》，蹦了两下没够着，旁边立刻伸来一只手，轻松地把书取下来递给她——是那个在专业见面会上提问的高个子男生，叫珈铭文，飞行技术专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分明写着“早就说过”。
“谢谢。”刘糯宁接过书，笑容不变，甚至更灿烂了些。
珈铭文似乎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顿了顿，才淡淡“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苏雯琪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宿舍里，她看着刘糯宁一边哼歌一边对着镜子练习扎标准的职业盘发（因为头发太多太蓬松，总是有碎发掉下来），终于忍不住问：“你不生气？”
“嗯？”刘糯宁咬着发卡，含糊地问，“生什么气？”
“那些人说的话，看你的眼神。”苏雯琪语气平淡，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刘糯宁把最后一缕头发塞进发网，转过身，脸上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嘴长在别人身上，眼睛也是别人的，我管不了呀。生气多累，有那功夫不如多背两条仪表飞行规则。”她凑近苏雯琪，眨眨眼，“而且，雯琪你不觉得，因为他们‘预期’很低，所以我随便做点什么都算‘超常发挥’，更容易获得惊喜评价吗？这叫……降低预期，管理惊喜！”
苏雯琪被她这套歪理说得一愣，随即嘴角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转过头去继续看她的书，没再说话。但接下来的几天，她偶尔会在刘糯宁够不到高处物品时，看似随手地帮一把；会在刘糯宁对某个专业术语抓耳挠腮时，言简意赅地解释一句。
刘糯宁的“定制装备”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做好了。她兴冲冲地跑到后勤部，看到了她的“宝贝”——一个结构结实、高度有三档可调、踏板宽大带防滑纹、还真的有个简易可拆卸腰托的金属垫脚凳；以及一个用轻型合金打造的、带有多个方向关节锁止功能的折叠屏幕架，可以牢固地夹在标准操作台边缘，把显示屏拉到适合她视角的位置。
“师傅！您太厉害了！这简直是艺术品！”刘糯宁围着两件工具转圈，眼睛亮晶晶的。
老师傅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挥挥手：“少拍马屁，拿去用！记得爱护器械！”
“保证完成任务！”
刘糯宁吭哧吭哧地把她的“神器”搬到了基础模拟实验室。今天下午是第一次接触模拟塔台设备，虽然是简化版，但足以让新生们体验一把“指挥”的感觉。实验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对着那些闪烁的屏幕、复杂的按钮和通讯设备窃窃私语，既兴奋又紧张。
当刘糯宁扛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金属凳子和一个看起来有点奇怪的架子进来时，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和议论。
“那是啥？儿童增高椅？”
“噗，还自带支架……玩真的啊？”
“至于吗？还没开始就搞特殊……”
刘糯宁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分配给她的一台模拟席位前。她先是熟练地调节垫脚凳高度，稳稳站上去，视线正好与主屏幕中央平齐。然后安装好折叠支架，将侧方的雷达显示屏调整到一个她无需大幅度转头就能清晰观察的角度。接着，她试了试通讯耳麦的位置，调整了座椅（虽然她基本靠站），最后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彩色的磁吸贴，在操作面板边缘贴了几个简易标记——红色代表紧急频率，绿色代表地面管制，黄色需要注意。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她甜美外表不符的沉稳专注。等她调整完毕，站在那个被改造过的“专属席位”后，整个人的气场似乎都变了。娇小的身材依然显眼，但那种与设备格格不入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人机一体”的和谐感。
刚刚还在嘲笑的部分人，笑声渐渐停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负责这节课的，正是之前那位表情严肃的教官。他走进实验室，目光扫过，在刘糯宁那个经过“魔改”的席位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微动，却没说什么。
“今天，你们将第一次尝试指挥一架虚拟飞机，完成从推出、滑行到起飞的基本指令发布。记住，指令必须清晰、准确、简洁！任何歧义都可能被视为重大失误！”教官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登录系统，熟悉界面。十分钟后，随机抽选三人进行演示操作。”
实验室里立刻响起噼里啪啦的键盘和鼠标声，夹杂着紧张的呼吸和低语。系统界面复杂，各种数据流、符号、航路信息让人眼花缭乱。
刘糯宁深吸一口气，戴上耳麦。世界仿佛瞬间安静，只剩下屏幕上的光点和频率里轻微的电流声。她快速浏览着界面布局，脑子里飞快地将它们与自己用乐高搭的那个简易模型对应起来。主监控区、进程单区、通讯面板……幼儿教育锻炼出的强大图形记忆和空间方位感此时发挥了作用。
她注意到分配给她的这架“虚拟飞机”停机位信息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黄色感叹号标识。点开一看，备注写着：“模拟特殊要求：机上有一名心脏不适乘客，需关注，必要时可申请优先滑行。”
心脏不适……优先滑行……
刘糯宁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不是简单的标准流程了，涉及到特殊情况处置和跨席位协调（虽然今天的模拟简化了这部分）。她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回忆教官之前讲过的特情处置原则，以及更重要的——沟通技巧。对机组，要清晰告知情况并获得确认；对可能的其他协调单位（今天模拟中由系统扮演），要说明理由并请求支持。
十分钟很快过去。
“停！”教官命令道，“现在，抽取学号：07，19，33。上前演示。”
07号是苏雯琪。她冷静地发布指令，声音清晰平稳，流程标准无误，得到了教官一个轻微的点头。
19号是另一个男生，略显紧张，指令有些重复，但总算完成了。
33号……是刘糯宁。
当她的名字被念出时，实验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人看向那个站在特制垫脚凳上的娇小身影。
刘糯宁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耳麦和屏幕角度，然后按下了通讯键。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依旧带着一丝天然的甜糯，但此刻却异常清晰稳定，语速适中，没有任何迟疑或颤抖。
“国航虚拟1542，下午好，塔台。可以推出，机头朝北。”
“国航虚拟1542，收到，可以推出，机头朝北。另外塔台，机上报告有一名乘客感到心脏不适，我们可能需要稍后申请优先滑行路线，请知悉。”
系统模拟的机长回复：“收到推出许可，机头朝北。关于乘客情况已了解，我们会密切关注，需要时提出申请。”
“好的，1542。推出完成后请报告。”
流畅的对话，不仅完成了基本指令，还提前通报了潜在特殊情况，并留出了后续处置接口。教官抱着手臂，脸上看不出表情。
飞机推出后，进入滑行阶段。刘糯宁需要指挥它穿越几条滑行道，前往指定跑道。屏幕上，还有其他几架虚拟飞机的信号在移动。
“国航虚拟1542，沿滑行道A5，A，至等待点h1，跑道03左外等待。”
指令准确，滑行路线清晰。但就在这时，另一架系统模拟的货机突然切入附近的滑行道，与1542的预定路线存在潜在交叉冲突。警报没有响（因为模拟难度未设置），但刘糯宁凭借对屏幕全局的观察和对航图的基本记忆，立刻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她没有慌张，甚至没有多余停顿，在1542确认指令后，立刻切换到另一个频率（模拟系统允许），用同样平稳的语调说：“货运虚拟7701，塔台。观察到你现在滑行路线，请确认你是否按许可沿b2滑行？国航1542正在A5接近A交点，请注意间隔。”
系统模拟的货机驾驶员似乎“愣了一下”，才回复确认是按b2滑行，并表示感谢提醒。
潜在冲突解除。刘糯宁切换回1542的频率：“国航虚拟1542，继续滑行至h1。注意观察右侧交汇区。”
“……收到，塔台。谢谢。”
直到1542安全抵达等待点，申请并获准起飞，最终从雷达屏幕上消失，刘糯宁才轻轻松了口气，按下了结束通讯的按钮。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教官沉默了几秒钟，目光锐利地扫过刘糯宁那张还带着点婴儿肥、却异常镇定的脸，然后缓缓开口：“33号，刘糯宁。”
“到！”
“指令清晰，情况通报及时，冲突预感意识良好。”教官的语气依然严肃，但内容却让所有新生侧目，“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主动协调潜在冲突的环节。虽然今天是简化模拟，但这份对全局的注意力和主动处置的意识，值得肯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空管工作，不是照本宣科。屏幕上的每一个光点，背后都是鲜活的生命和沉重的责任。你需要看到规则之内的标准流程，更要能预见规则之外的可能风险。今天的演示就到这里，其他人，继续练习！”
教官离开后，实验室里嗡嗡的议论声才重新响起。许多人看向刘糯宁的眼神彻底变了，惊讶、好奇、佩服，甚至还有一丝不服输的斗志。
苏雯琪走到刘糯宁身边，看着她利落地收拾自己的“定制装备”，低声说：“做得不错。”
“嘿嘿，还行吧，主要是你那个冲突提醒的案例，我昨天刚好在书上看到类似的。”刘糯宁笑嘻嘻地，仿佛刚才那个沉稳发出指令的人不是她。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乐高搭的小塔台模型，在手里转了转，“看，模型没白搭吧？脑子里有个框架，上手就快一点。”
苏雯琪看着她手里那个充满童趣的模型，再看看眼前这个笑容灿烂、仿佛刚才只是玩了个有趣游戏的女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商肆从实验室门口走了进来，似乎是来检查设备。他自然也看到了刚才演示的尾声。他的目光落在刘糯宁那个经过改造的席位和她手里的乐高模型上，停顿片刻，然后对刘糯宁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少了最初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淡。
“设备使用完毕，恢复原状。个人物品带走。”他例行公事地交代。
“好的，学长！”刘糯宁应得轻快。
她扛起她的宝贝凳子和架子，像只收获颇丰的小松鼠，脚步轻快地往外走。路过珈铭文身边时，这位飞行专业的傲娇天才正抱着手臂靠在墙边，似乎也在观察模拟情况。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
珈铭文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乐高模型，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移开了视线。
刘糯宁也不在意，哼着不成调的歌走了出去。
夕阳把学院的建筑拉出长长的影子。远处，真正的塔台在暮色中矗立，玻璃窗反射着金色的光。
刘糯宁站在路边，仰头看着那座象征着责任与权威的建筑。手里的乐高模型粗糙却棱角分明，金属架子沉甸甸的。
路还很长，模拟只是开始。真实的天空下，不会有简化版的系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
但她心里那簇小小的火苗，似乎被今天这短暂的“成功”浇了一勺油，烧得更旺了些。
她想起后勤部老师傅的话，想起教官肯定的眼神，想起苏雯琪那句“做得不错”，甚至想起珈铭文那意味不明的一瞥。
“150公分……”她低声自语，掂了掂手里的乐高塔台，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
身高是注定的，但视野不是。能飞多高，从来不只是看脚离地多远。
她拍了拍制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着宿舍楼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拖得小小的，却挺得笔直。
明天，还有更厚的书要啃，更复杂的模拟要面对。
但她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也挺有意思的。至少，比被一颗酸柚子噎死，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