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玉谨年走出办公楼,午后的阳光兜头盖脸地砸下来,有些刺眼。
他身后,一扇百叶窗的缝隙里,一部手机的摄像头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咔嚓。
一张照片定格。
照片的构图堪称完美。
前景是廖雯茹站在门口,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师长”的关切与惋惜。
后景是公玉谨年离去的背影,挺拔,却因为角度问题,透着一股被训诫后的落寞。
光影、构图、人物情绪,三位一体,故事感直接拉满。
拍摄者,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名叫陈雅的女研究生,是廖雯茹最忠实的“粉丝”兼助理。
她看着手机里的杰作,满意地推了推眼镜,立刻开始编辑文案。
不到十分钟。
江城大学那万年卡顿,界面还停留在上个世纪风格的校内网论坛,突然被一篇加精置顶的帖子引爆了。
帖子的标题,充满了文艺的忧伤和引人遐想的悬念。
《那一年,我们都以为他会成为光,可如今,他却选择拥抱了阴影——致一位令人痛心的同学》
这个标题,不说人话,但逼格很高。
点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精心拍摄的照片。
紧接着,是一篇洋洋洒洒近千字,文笔细腻、感情充沛、绿茶味儿冲破屏幕的小作文。
“今天,我在课堂上,再次见到了他。那个曾经坐在图书馆角落里,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最纯粹渴望的少年。时隔两年,他变得更高了,也更英俊了,可我却从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到那束光了。”
“下课后,我把他叫到了办公室。作为他的老师,也作为一个……曾经的朋友,我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泛白的t恤,心头一阵酸楚。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他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劳斯莱斯,天价奖学金,还有一个神秘的‘她’。我多希望那都是假的。我宁愿他还是那个穿着帆布鞋,为了一个课题可以泡三天图书馆的穷小子,至少,那个时候的他,灵魂是站着的。”
“我尝试着‘唤醒’他。我告诉他,青春短暂,不要被一时的浮华迷住了双眼。真正的价值,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我还为他联系了一份国内顶尖科技公司的实习,一个能让他重新找回自己的舞台。”
“他听完,低着头,很久很久。最后,他站起身,对我说了声谢谢。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我只希望,我的这番苦心,能在他那被金钱蒙蔽的心里,种下一颗小小的,名为‘尊严’的种子。”
“写下这些,不是为了指责谁。我只是感到痛心,为一个本可以翱翔天空的鹰,却自愿折断翅膀,落入了奢华的鸟笼。”
“廖雯茹老师,或许我能教给他知识,却教不了他如何选择人生。只愿他,早日迷途知返。”
文章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个签名。
——一个为他感到惋惜的师者。
这篇小作文字里行间,没说一句公玉谨年的坏话,却把他钉死在了“自甘堕落,被富婆包养”的耻辱柱上。
同时,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爱才惜才,痛心疾首,以德报怨的白莲花圣母。
帖子发出去,服务器不出意外地,又双叒叕卡了。
评论区在短短几分钟内,直接刷了上千楼。
风向,完全是一边倒。
“我靠!哭了!廖老师也太好了吧!人美心善,这才是真正的师德!”
“看完文章,再看那张照片,破防了家人们。公玉谨年那个背影,我真的会谢,又心疼廖老师,又气那个不争气的家伙!”
“所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他真的被包养了?我之前还以为他是哪个隐世豪门的太子爷,搞半天是赘婿剧本啊?”
“楼上的,赘婿都比他强!赘婿好歹还知道逆袭打脸,他这是直接躺平了啊!一个大男人,靠女人,丢不丢人!”
“我宣布,廖雯茹老师就是我的女神!不仅长得漂亮,还有这么高尚的人格!公玉谨年配不上她的关心!”
“之前那个‘谨年奖’,我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懂了,感情是富婆拿钱给他买面子呢!呕!这软饭吃的,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很可怜吗?肯定是有什么苦衷吧……(狗头保命)”
“楼上圣母滚粗!能有什么苦衷?无非就是贪图富贵呗!这种人我们金融系见多了,为了钱什么都能卖!”
“唉,想当年公玉谨年也是咱们系的学神,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舆论彻底发酵。
之前因为慕容曦芸在课堂上的雷霆手段,以及“谨年奖”的设立,好不容易扭转过来的风评,在这篇充满“人文关怀”的小作文面前,瞬间崩塌。
毕竟,绝对的权势会带来敬畏,但更容易激发普通人的嫉妒和逆反心理。
而廖雯茹这种“圣母”人设,却能完美地博取大众的同情,并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她成功地,将自己和“被包养”的公玉谨年,划分到了两个对立的阵营。
一个是光明的,正义的,令人同情的。
一个是堕落的,可耻的,遭人唾弃的。
办公室里。
廖雯茹端着一杯新泡的龙井,姿态优雅地刷着手机。
她的助理陈雅,正在兴奋地向她汇报战况。
“老师,您这招太高了!现在全校都在骂公玉谨年,都在夸您!”
“那些之前吹捧他的帖子,全都被挖出来‘鞭尸’了!好多人都说,之前是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现在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廖雯茹浅浅啜了一口茶,茶香清冽。
她看着评论区那些对她的赞美,和对公玉谨年的嘲讽,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
这种精神上的胜利,远比物质上的满足,更让她感到愉悦。
她就是要让公玉谨年明白,钱,不是万能的。
那个富婆能给他金山银山,却给不了他名声和尊严。
而她,廖雯茹,可以轻易地,将他那点可怜的尊严,踩在脚下,反复碾压。
“继续引导一下。”廖雯茹放下茶杯,淡淡地吩咐道,
“不要把火力集中在那个‘富婆’身上,那不体面。把重点放在惋惜公玉谨年的‘堕落’,和赞扬‘师德’上。”
“明白!”陈雅心领神会,“就是要让大家觉得,您是在做好事,是在挽救他,而不是在报复他!”
“嗯。”廖雯茹满意地点点头,“去吧。事情办好了,你那篇关于金融科技的毕业论文,我帮你指导。”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陈雅激动得连连鞠躬,然后喜滋滋地出去继续当她的网络水军头子了。
廖雯茹重新拿起手机,看着那个热度已经飙升到论坛第一的帖子,唇边逸出一丝冷笑。
公玉谨年。
游戏,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
这场舆论风暴的中心,公玉谨年本人,正戴着降噪耳机,坐在图书馆三楼最偏僻的角落里。
他面前摊着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全英文原版着作——《Global capital wars: the Unseen battlefield》。
《全球资本战争:看不见的战场》。
这是慕容曦芸昨晚随手丢给他的。
“这本书的作者,是我在哈佛的一个学弟,写得还行。里面提到的几个关于新兴市场货币狙击的模型,有点意思,但不够狠。你看完,写个报告给我,告诉我,如果你来操盘,你会怎么打。”
当时公玉谨年人都麻了。
别人家老婆睡前是聊八卦看剧,他家老婆是布置作业。
还是这种世界末日级别的。
他面前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自己的推演和公式。
各种复杂的金融衍生品,在他笔下,变成了一支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准备在无形的战场上,发动一场足以颠覆一个小国经济的战争。
他写得入了神,连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都毫无察觉。
直到慕容海一个电话直接打了进来。
耳机里的古典乐被打断,公玉谨年这才不耐烦地摘下耳机,接通电话。
“喂!年哥!你还坐得住啊?天都塌了!”电话那头,慕容海的嗓门大得能把房顶掀了。
“说人话。”公玉谨年压低声音,免得被图书管理员赶出去。
“校内网!你快去看校内网!你那个姓廖的前女友,发小作文黑你!现在全校都在骂你!说你是软饭男!堕落了!草!气死我了!这女的怎么这么能装啊?”慕容海一通输出,跟个机关枪似的。
公玉谨年把手机拿远了点,等他说完,才平静地回了两个字。
“哦,是吗。”
电话那头的慕容海直接被干沉默了。
“不是……年哥,你就这反应?你被人骑在脸上输出了啊!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公玉谨年反问,“狗冲我叫,难道我还要叫回去?”
“……”慕容海再次沉默,然后弱弱地问,“那……那咋办啊?要不要我找人把帖子黑了?或者我开我的大号,上去跟他们对线!”
“不用。”公玉谨年说,“我在忙,先挂了。”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顺便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世界,清静了。
他重新戴上耳机,视线落回到笔记本上。
一个疯狗的狂吠,哪有他老婆布置的作业重要?
他要思考的,是如何用一百亿美金的杠杆,在七十二小时内,精准引爆一个国家的汇率体系。
至于校内网那些流言蜚语……
格局,小了。
夜幕降临。
云顶天宫,顶层。
慕容曦芸刚结束一场和欧洲那边的视频会议。
她换下高定套装,穿上了公玉谨年给她买的那件印着傻乎乎小熊的粉色情侣卫衣,赤着脚,蜷缩在沙发里,一边喝着王姨刚热好的牛奶,一边等公玉谨年回家。
赵助理踩着无声的步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老板,这是江城大学校内网今天的舆情报告。”
赵助理的汇报,永远是那么的冷静、客观、数据化。
“从下午两点十五分起,关于公玉先生的负面舆论开始发酵。源头是一篇由Id‘文艺的雅’发布的帖子,发帖人真实身份为经济学院研究生陈雅,是代课老师廖雯茹的助理。”
“帖子发布后,三小时内,点击量突破五十万,回复超过一万条。其中,负面评论占比百分之七十八,中立观望百分之十五,正面维护百分之七。”
“我们分析了评论内容,关键词云图显示,‘软饭男’、‘堕落’、‘师德’、‘白莲花’等词汇出现频率最高。”
“目前,廖雯茹‘人美心善,痛心疾首’的师者形象已经初步建立。公玉先生的公众形象,已从‘神秘天才’,转变为‘自甘堕落的小白脸’。”
赵助理汇报完毕,将平板电脑递到慕容曦芸面前。
上面是整理好的数据图表,和那篇被标红置顶的小作文原文。
慕容曦芸没有立刻去看。
她只是捧着那杯热牛奶,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长长的睫毛垂下,在那张绝美的脸上,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
她什么也没说。
整个客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助理垂手侍立在一旁,也不敢出声。
她知道,老板越是平静,就代表那片冰封的湖面下,酝酿的风暴越是恐怖。
过了许久。
慕容曦芸才缓缓抬起头,将平板电脑接了过来。
她的目光,在那篇小作文上,一扫而过。
当她看到“我愿意帮你”、“挽救”、“迷途知返”这些字眼时。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却让站在一旁的赵助理,后背的汗毛瞬间倒竖。
“赵琳。”慕容曦芸开口,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
“在。”
“这个廖雯茹,很有趣。”
慕容曦芸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平板上“廖雯茹”三个字上,轻轻划了一下。
“她说,她要挽救我的先生。”
她歪了歪头,那双冷灰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孩童般的好奇。
“你说,一个想跟我抢东西的人,我该怎么‘挽救’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