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京城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铁幕。镇北侯府被围,裴凛禁足,象征着军方的最高荣耀骤然蒙尘。朝堂之上,关于此案的争论日益激烈,弹劾裴凛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尽管也有一些老成持重或与裴凛有旧的武将、官员试图为其辩解,但在汹涌的“证据”和“人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皇帝的态度晦暗不明,既未明确表态相信裴凛,也未立刻下旨严惩,只是催促三法司加紧查证。
在这压抑的氛围中,玲珑书局那看似不起眼、实则四通八达的情报网络,以及韩青那近乎天赋异禀的数据分析与细节捕捉能力,开始如同黑夜中的蛛丝,悄然捕捉着真相的微光。
顾北舟的行动迅速而有效。他动用了安插在御史台附近茶楼酒肆的眼线,通过重金收买相关府邸的低级仆役,甚至启用了一位早年因欠下巨债被玲珑书局暗中解救、如今在某个御史家中担任账房先生的暗桩,很快便理清了脉络。
“大人,”顾北舟在第二次秘密会面时,低声禀报,“牵头弹劾最力的刘御史,其夫人与三皇子侧妃的娘家是远房表亲,虽往来不多,但年初刘御史续弦之子得以进入国子监,走的正是吏部周侍郎的门路。而周侍郎,乃三皇子舅父,此事朝中多有知晓。”
“另外两位附议最积极的御史,一位曾受过三皇子的举荐之恩,另一位,其家族经营的商号,与三皇子母族名下的皇庄多有生意往来,利润丰厚。”
“至于那个‘供认’的押运官,名叫王老五,北疆本地人,家眷原住城北枣花胡同。据邻居说,案发前约七八日,其妻儿老母突然被一辆马车接走,说是去城外亲戚家小住,但至今未归,左邻右舍也不知其亲戚家在何处。属下派人去其妻族和母族打听,皆言未曾接到人,也未见王老五送钱物回去。此人……极可能家眷已被控制,甚至……”顾北舟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青梧眼神冰冷,对方果然准备充分,控制了关键人证的家人,胁迫其作伪证,甚至可能事后灭口以绝后患。
韩青的工作更为繁复艰巨,但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凭借司农寺的部分权限(调阅与粮草相关的旧档),以及玲珑书局在户部、兵部底层书吏中发展的关系,设法弄到了大量相关文书的副本或关键信息摘录。他伏在堆积如山的纸页中,用放大镜仔细比对每一个印章的细微磨损,用标尺丈量笔划的间距角度,用他自制的格表核对每一处时间节点的逻辑。
“大人,发现了三处重大疑点!”韩青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锐利如鹰,指着铺开的几份文书副本和一张他自己绘制的时间线索图。
“其一,时间矛盾。”他点着兵部一份勘合文书上的日期,“这份准予军粮出库运往北疆的最终勘合,签发日期是十月二十二。而根据北疆大营的接收记录和裴侯爷本人的行程记档,十月十五至二十五日,裴侯爷正亲自带队在边境线以北三百里的‘野狼谷’一带巡防,追剿一小股越境骚扰的突厥游骑。那里距离大营快马来回至少需五日,且军情紧急,侯爷根本不可能分身回到大营,去下达或知晓这批具体军粮的核验指令!那份有他副将签押的核验文书日期是十月二十,理论上,侯爷此时应在巡防途中。”
沈青梧眉头紧锁:“也就是说,即便那份核验文书是真的,裴侯爷当时也极可能不知情?或者,文书日期是伪造的?”
“有可能是日期被倒填,或者,签字的人并非按正常程序获得侯爷指令。”韩青继续道,“其二,笔迹疑点。属下设法收集了裴侯爷麾下那位张副将以往至少二十份不同时期的亲笔文书、签押进行比对。发现那份核验文书上的签名,形似而神不似。表面看,字形架构几乎一模一样,但在几个习惯性的连笔转折处,尤其是‘张’字最后那一捺的收笔力度和角度,以及私章盖章时微微偏左的习惯性倾斜度,都存在极其细微的差异。若非大量比对,绝难发现。属下有七成把握,此签名是极高明的模仿!”
“模仿笔迹?”沈青梧心中一凛,这需要事先准备,且能找到如此高明的仿写之人,绝非临时起意。
“其三,运输路线的蹊跷。”韩青指向地图上的一处标记,“粮队从京城出发,经官道北上,按正常行程和驿站记录,应在第十日抵达‘黑水驿’。但实际的驿路交接记录显示,粮队在第九日傍晚进入‘黑木峡’地界后,直到第十一日清晨才出现在下一个驿站‘黄沙驿’。中间足足有近一天半的时间,行程记录模糊,只有笼统的‘因道路略有泥泞,行进稍缓’一语带过。而‘黑木峡’附近,恰好有一处占地颇广的庄园,名义上属于皇商‘福瑞祥’,但属下追查‘福瑞祥’的东家,发现其背后的真正掌控者,与三皇子母族的一位姻亲关系密切。”
黑木峡!消失的一天半!三皇子母族关联的庄园!
沈青梧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清晰的作案画面几乎在她脑中勾勒出来:粮队正常行进至黑木峡,进入那个庄园势力范围,利用这一天半的时间,在庄园内或附近隐蔽处,将好粮卸下,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沙石霉米!然后继续上路!而那个庄园,正好可以作为中转、藏匿好粮,甚至羁押、胁迫人证的地点!
“好一个偷梁换柱!”沈青梧咬牙道,眼中寒光闪烁,“如此看来,对方是伪造了核验指令(或利用了裴侯爷巡防不在营的时间差),在黑木峡掉包军粮,再胁迫押运官王老五作伪证,勾结御史弹劾,环环相扣,务必致裴凛于死地!”
然而,愤怒之后是更深的凝重。这些疑点,目前只是基于韩青的对比分析和逻辑推断,以及顾北舟调查出的间接关联。要作为翻案的证据呈上去,还远远不够。
那个模仿笔迹的高手是谁?现在何处?黑木峡庄园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有留下掉包的痕迹?被掉包的好粮又藏于何处?最关键的是,押运官王老五的家眷在哪里?王老五本人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是否有可能反口?
这些都是横亘在面前的难题,每一个都需要确凿的证据来支撑。而她们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三法司的调查,随时可能“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