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听涛阁。
这里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私人园林式酒楼之一,临着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景色雅致,通常只接待顶级勋贵和世家大族。今日,听涛阁最大的临水轩“观澜厅”却被包下,门外守着精悍的护卫,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厅内,紫檀木圆桌旁,围坐着五六人。
主位自然是郑怀礼。他左手边是一位留着三缕长髯、面容清癯的老者,乃清河崔氏在京的话事人崔琰,崔家以瓷器、书画闻名,兼营部分盐引。右手边则是一位体态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人,是太原王氏的代表王裕,王家掌控着北地马市、皮毛,并涉足大量绸缎生意。
此外,还有两位气息沉凝、眼神精悍的男子。一人身着锦袍,手指骨节粗大,太阳穴微微鼓起,乃是“铁拳门”门主石震;另一人穿着水蓝色劲装,腰缠软剑,眼神灵动中带着几分阴鸷,是“青河帮”帮主冯蛟。这两人代表的,是依附于这些世家、处理一些“不上台面”事务的江湖势力。
桌上珍馐罗列,却无人动筷,气氛凝重。
“诸位,”郑怀礼率先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沉,“今日请大家来,所为何事,想必心里都清楚。四海商会,不过成立年余,仗着背后有些宫里的影子,行事张扬,接连推出琉璃、香水、烈酒,如今更是将手伸到了糖业。”
他举起酒杯,却不饮,只是缓缓转动:“若只是寻常商贾竞争,郑某或许还能忍一时之气。可这四海商会,行事全然不顾规矩!他们的‘雪晶糖’、‘金砂糖’,用的是何等邪法?竟能将红糖提纯至此等地步?价格还如此低廉!这分明是要将整个糖业市场搅得天翻地覆,逼死所有同行!”
崔琰捻着胡须,慢条斯理道:“郑兄所言甚是。我崔家也深受其害。他们那‘青花细瓷’,釉色之匀、胎质之细,确实有些独到之处。虽暂未冲击顶级贡瓷,但中下品瓷器市场,已被他们占去不少份额。长此以往,恐非良兆。”
王裕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气道:“谁说不是呢。他们那‘流光锦’,花色新奇,染法特异,光泽夺目。虽用料未必及得上我们王家的顶级云锦,可胜在价平样新,如今京城不少新晋官员家眷、富商外室,都追捧得很。我们几处绸缎庄的流水,这个月已跌了两成。”
石震和冯蛟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只管拿钱办事,这些商业上的门道,他们不甚关心,只关心“生意”的大小和风险。
“所以,”郑怀礼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众人,“今日请诸位来,就是要议一议,该如何应对这四海商会,或者说……如何应对那位越来越不安分的太子殿下。”
崔琰沉吟道:“太子殿下毕竟是国储,明面上的手段,需得谨慎。我听闻,他们那商会明面上的掌柜,是个叫墨文的年轻人?背景似乎不深?”
“查过了,原是一小吏之子,其堂弟曾在东宫为书童,如今也在商会做事。”郑怀礼道,“明面上,与东宫并无直接关联。但谁都知道,没有太子默许甚至支持,这商会岂能如此顺遂?那些新奇物事的制法,又岂是寻常人能拿得出的?”
“这正是棘手之处。”王裕接口,“动商会,可能触怒太子;不动,则我等利益受损。况且,太子如今已开始协理部分军需,前些日子南疆战事,其手下人展现的后勤调度之能,颇得军中一些将领赞赏。陛下对太子,似乎也颇为看重。”
郑怀礼冷笑一声:“看重?陛下看重,满朝文武却未必都买账。太子年少,行事跳脱,重商贾之术,已引起不少清流非议。更何况,他触动的,岂止是我们几家?”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林相那边……对我们近日的遭遇,颇为‘关切’。”
此言一出,崔琰和王裕眼神都是一动。林维雍,当朝宰相,真正的权倾朝野。若能得到他的默许甚至支持……
“郑兄的意思是?”崔琰问。
“百业堂。”郑怀礼吐出三个字。
百业堂,并非官方机构,而是京城各大行业头面人物组成的一个松散联盟,定期聚会,协调行市,处理纠纷,某种意义上掌控着京城商业的潜规则。郑、崔、王等世家,在其中自然拥有极大话语权。
“下月初三,便是百业堂例行聚议之期。”郑怀礼道,“届时,我郑氏,连同崔兄、王兄,以及其他几位受影响的朋友,会在堂上正式提出:四海商会以不明秘法制作货品,低价倾销,扰乱行规,破坏市场公允。要求百业堂共议,对其进行限制,至少,要令其公开部分制法,接受同行监督,并调整售价至合理水平。”
王裕皱眉:“这……他们若是不从呢?百业堂并无强制之权。”
“不从?”郑怀礼眼中寒光一闪,“那便是与整个京城商界为敌。届时,货源、渠道、客商、口碑……我们可以动用的手段就多了。况且,只要百业堂定了性,朝廷相关部门,比如户部、京兆府,介入调查也就有了由头。”
他看向石震和冯蛟:“当然,江湖上的朋友,也可以‘提醒’一下四海商会的人,做生意,要懂规矩,要知道敬畏。”
石震抱拳,声音粗豪:“郑爷放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铁拳门的弟兄,最懂‘规矩’。”
冯蛟则阴柔一笑:“青河帮的兄弟,在水路陆路都有些门道,帮人‘看看货’、‘送送信’,还是做得来的。”
“好!”郑怀礼举杯,“那便如此说定。百业堂上,我们先礼;若不成……便莫怪我等后兵了!为了维护商道正统,为了各家百年基业,此战,不容有失!”
“干!”
酒杯碰撞,众人一饮而尽。只是那酒液入喉,各人心中滋味,却是不同。有愤恨,有算计,有贪婪,也有隐隐的不安。
他们都知道,对付的不是普通商贾,而是当朝太子。这是一场豪赌。
酒宴散去,众人各自离去。
郑怀礼最后走出听涛阁,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对身边心腹低声道:“给宫里递个话,请贵妃娘娘在陛下面前,稍稍提点一下太子‘与民争利’之事。另外,让我们的人,开始在茶楼酒肆散播消息,就说太子殿下不思圣贤书,专营商贾贱业,有失国体……话不用太明,点到即止,自然会有人接过去放大。”
“是,老爷。”
“还有,”郑怀礼揉了揉眉心,“那个叫墨文的总掌柜,还有四海商会几个主要工坊的位置,查得怎么样了?”
“回老爷,墨文行踪规律,常往来于城西一处小院和几家店铺。工坊……西山那边似乎有些迹象,但守卫森严,我们的人难以靠近。倒是京郊几处可能分散制作糖和香水的地方,摸到了些边。”
“继续查,加派人手,不惜代价。”郑怀礼冷声道,“我要知道他们的命门在哪里。”
同一时间,东宫书房。
殷澈正在听取渊一的汇报。
“殿下,郑氏别院今日宴请崔琰、王裕,以及铁拳门石震、青河帮冯蛟。密谈约一个时辰。”渊一的声音毫无波澜,“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核心,但通过唇语和外围观察,可确定他们已达成联盟,意图在百业堂发难,并可能动用江湖手段骚扰商会。”
殷澈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枚天工坊新制的黄铜卡尺,闻言并不意外:“百业堂……意料之中。他们打算以什么罪名?”
“扰乱行规,低价倾销,要求公开制法、调整售价。”
“呵,老一套。打着维护‘行规’、‘市场’的旗号,行垄断打压之实。”殷澈冷笑,“潜渊卫能拿到他们过往操纵行市、打压小商户的证据吗?尤其是涉及人命、逼人家破人亡的那种。”
渊一略一沉吟:“有些难度,年代久远,且他们处理得很干净。但属下定全力追查,或许能从一些被逼离京的旧人口中,挖出些东西。”
“尽力即可,不必强求。关键不是翻旧账,而是应对眼前。”殷澈转身,“铁拳门和青河帮的资料呢?”
“铁拳门,门主石震,五品‘通脉’境巅峰,擅拳脚硬功,门中另有四品武者三人,三品约十余人,多为护院、镖师出身,与多家世家有雇佣关系。青河帮,帮主冯蛟,四品‘凝罡’境,擅轻功与水战,帮众混杂,控制着城南部分码头、货栈,兼做些走私、收账的勾当。两派都与郑氏往来密切。”
“江湖帮派……”殷澈若有所思,“渊一,如果我们星火卫的精锐小队,在装备齐全、战术得当的情况下,正面遭遇铁拳门一个四品带两三个三品的组合,胜算几何?”
渊一仔细考虑片刻:“星火卫如今修为最高者林岩,已稳固一品‘聚气’,另有七人接近一品。其余多在淬体稳固阶段。若只论武道修为,正面硬撼,即便有韩教习压阵,胜算也不超过三成,且必有伤亡。”
“若加上这个呢?”殷澈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数支泛着幽蓝光泽的短矢,以及一个造型精巧、可单手上弦的折叠手弩。“淬了混合毒素的弩箭,见血后能令三品以下武者气力迅速消散,四肢麻痹。手弩射程三十步内可破普通皮甲。”
渊一拿起一支弩箭,仔细端详箭头的色泽和开槽:“好烈的毒。殿下,此物……是否过于阴损?恐招非议。”
“非议?”殷澈摇头,“他们要我的命,我还要跟他们讲江湖规矩?记住,星火卫的第一要务是完成任务、保护自身。在生死面前,手段没有高低,只有有效无效。当然,此物只配备给执行高危任务的小队,并严令不得滥用,更不可流出一丝一毫。”
“属下明白。”渊一将弩箭小心放回,“有此物辅助,配合埋伏、偷袭、分而击之等战术,星火卫小队面对四品带领的小队,胜算可增至七成以上。但若对上五品的石震本人,仍需极其谨慎,最好避免正面冲突。”
“石震……”殷澈手指轻点桌面,“先不用管他。重点防范青河帮对商会运输渠道的破坏,以及铁拳门可能对工坊、店铺的骚扰。让我们的人提高警惕,尤其是夜间和偏僻路段。一旦发现可疑人员跟踪、窥探,不必打草惊蛇,立即上报,反向追踪其来历。”
“是。”
“另外,”殷澈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京城简图,“百业堂那边,我们也不能毫无准备。墨文会代表商会出席。让他去,听听他们怎么说。态度要不卑不亢,据理力争。他们要‘规矩’,我们就跟他们讲《大殷律》中关于‘市易’的条款;他们要‘公道’,我们就摆出我们货品价廉物美、惠及百姓的事实。记住,我们要争取的,不是百业堂里那些老家伙的认同,而是舆论,是天下人的看法。”
渊一有些疑惑:“殿下,若他们一意孤行,强行通过不利我等的决议……”
“那就让他们通过。”殷澈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决议越荒谬,越霸道,日后反弹起来,才越有力。我们要的,就是他们自己把‘垄断’、‘霸道’的帽子戴实了。通知陈禾,让他开始整理材料,准备几篇‘匿名士子’的文章,内容嘛……就写写百年世家如何把持行业、盘剥百姓,而新晋商号如何创新惠民却遭打压。文章要写得煽情,数据要详实,等百业堂决议一出,就让它出现在京城各大茶楼的说书人手里,以及……某些清流御史的书案上。”
渊一恍然,眼中露出钦佩:“殿下是要引动清议,反将一军。”
“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殷澈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几家世家产业位置,“这是一场多维度的战争,商场、舆论场、甚至潜在的武力冲突场。我们要做的,是在每一处都做好准备,然后……等他们先出招。”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屋顶,望向阴沉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渊一,让我们的人,都动起来吧。”
“遵命!”渊一躬身,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书房角落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殷澈独自立于图前,手指最终点在代表郑氏别院的标记上。
“郑怀礼……你想用百业堂和江湖手段压我?”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那就让我看看,是你百年世家的根基厚,还是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降维打击,更狠。”
窗外,一声闷雷滚过天际,盛夏的暴雨,似乎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