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傍晚，郑氏别院书房。
郑怀礼脸色铁青，将手中的密信狠狠拍在紫檀木桌上，上好的瓷盏震得跳起。“废物！石震这个匹夫！竟敢阳奉阴违！”
密信是安插在铁拳门的心腹送来的，内容简短却让他火冒三丈：石震以“门中精锐折损，需时间休整、查清敌人底细”为由，单方面暂停了所有针对四海商会的“行动”，并将派出去监视商会产业和工坊的人手大部分撤了回来。更让郑怀礼心惊的是，信中提到石震这两日暗中频繁召集几位心腹元老密谈，内容不详，但气氛凝重。
“六叔息怒。”一旁的侄儿郑允低声道，“石震怕是……被吓破胆了。听说他那晚在卧室里发现了自家副门主的尸体和一份东西，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肯定戳中了他的要害。这几日铁拳门内部也有些异动，几个原本就不太服石震的香主，开始私下串联了。”
“吓破胆？”郑怀礼冷笑，“他石震当年为了争门主之位，连杀自己结义兄弟全家时，怎么没见胆小？我看他是看风向不对，想给自己留后路！墙头草！”
他烦躁地踱了几步：“铁拳门这一退缩，我们的计划就缺了最锋利的一把刀。青河帮那边呢？冯蛟怎么说？”
郑允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冯帮主倒是答应继续合作，但……要价又提高了三成。而且，他要求我们提供更准确的商会货运路线和时间，特别是……涉及‘敏感物资’运输的。”
“贪婪的水老鼠！”郑怀礼咒骂一声，“他知道我们现在离不开他，坐地起价！告诉他，价钱可以谈，但事情必须办好！第一批货，就动他们后天从京郊糖坊运往通州码头的‘雪晶糖’！我要让四海商会第一批南下开拓市场的货，血本无归！”
“是。”郑允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六叔，还有一事。崔琰世伯和王裕世伯那边派人来问，百业堂决议后，官府那边的‘配合’似乎效果不佳，四海商会不仅没乱，反而抛出了一份什么《自律条陈》和《工艺备案办法》，在部分官员中反响不错。他们问，下一步该如何？”
郑怀礼眼神阴鸷：“告诉他们，稍安勿躁。官府的路子，是慢工，是钝刀子割肉，急不得。但只要持续施压，总能找到破绽。眼下，先让冯蛟给他们来个狠的！断了他们的财路，看他们还怎么上蹿下跳！另外……”他压低声音，“让宫里的人，再加把火。贵妃娘娘那边，也该多吹吹风了。”
同一时间，城西小院。
殷澈正在听取最新的汇报。
“殿下，铁拳门石震，昨日暗中派人送了一份礼单到琳琅阁，说是‘赔罪’，并附了一封语焉不详的信，大意是之前有所‘误会’，今后愿与商会‘井水不犯河水’。”墨文禀报道。
“礼单收了，客气话回了。信呢？”殷澈问。
墨文递上一封火漆完好的信。殷澈拆开，快速浏览。信中石震用词谨慎，只字不提刺杀之事，反复强调“江湖混口饭吃”、“受人蒙蔽”、“愿化干戈为玉帛”，并隐约表示，若商会需要，铁拳门在京城地面和一些镖路关系上，“或许能提供些许便利”。
“这是试探，也是投名状。”殷澈将信递给旁边的周淳，“石震怕了，也看出郑家未必靠得住，想两头下注，至少先把自己摘出来。”
周淳看罢，沉吟道：“此人首鼠两端，不可轻信。但若能稳住他，令其暂时不为郑氏所用，也可减我方压力。殿下当如何回复？”
“不必正式回复。”殷澈淡淡道，“让墨文私下见一次石震派来的人，只带一句话：‘过往不究，来日方长。是敌是友，且看行动。’”
墨文眼睛一亮：“殿下高明！既给他留了余地，又把主动权握在我们手里。他若真有诚意，就该拿出点实际的东西，比如……郑家或者青河帮下一步的动作？”
“不错。”殷澈点头，“另外，让我们的人，暗中接触铁拳门里对石震不满的那几个香主。不必许诺什么，只需让他们知道，四海商会知道他们的存在。有时候，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比直接收买更有用。”
他转向渊一：“青河帮那边有动静吗？”
“有。”渊一声音平稳，“冯蛟答应了郑怀礼，目标是我们后天卯时从西山附近糖坊出发，经陆路运往通州码头的一批‘雪晶糖’，共计十车，押运的是商会普通护卫十二人，领队的是李老实的一个远亲，修为约莫二品。冯蛟调集了约三十人，其中至少有四名三品，准备在‘老鸦坡’设伏。他们打算伪装成山匪劫道。”
“老鸦坡……”殷澈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点在一处，“两侧是矮丘，树林茂密，中间官道狭窄，确实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他们打算怎么动手？”
“根据内线消息，冯蛟安排了一名擅用迷烟的术士随行。计划是先以迷烟放倒大部分护卫，再迅速杀人劫货，将车辆赶入林中拆解转运，伪装成普通劫案。”
“术士？”殷澈眉头一挑，“什么路数？”
“是青河帮供养的一个江湖散修，人称‘雾鬼’，修为大概在术士三阶‘凝符’境，擅长配制各种迷烟、毒雾，也能画几道简单的‘障目符’、‘轻身符’。此人性情乖戾，贪财好色，与冯蛟是酒肉朋友。”渊一显然已调查清楚。
“三阶术士……倒是难得。”殷澈思索片刻，看向韩冲，“我们星火卫里，有开始兼修术法基础，或者对符文、药性敏感的吗？”
韩冲摇头：“暂时没有。术法传承稀罕，且需特定天赋，我们目前接触不到合适的引路人。不过，吴医官对药性颇有研究，或许……”
“吴医官是医道，与术法歧路同源但侧重不同。”殷澈摆手，“无妨，没有术士，我们就用别的方法破他的迷烟。”
他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老鸦坡……冯蛟想在这里动手，我们就让他在这里栽个大跟头。渊一，他安排的伏兵具体埋伏点，能摸清吗？”
“已基本锁定三个区域，误差不超过五十步。”
“很好。”殷澈眼中闪过锐光，“这次，我们不仅要保住货，还要狠狠打掉青河帮的爪子，最好能活捉那个‘雾鬼’。韩冲！”
“在！”
“星火卫挑选二十名最精锐者，由你亲自带队，林岩、赵大牛必须参加。全部配备淬毒弩箭、烟雾弹、解毒丸、以及……天工坊新试制的那批‘铁蒺藜火雷’。”殷澈下令，“你们提前一夜秘密进入老鸦坡设伏区域，反向埋伏。等青河帮的人动手，迷烟一起，你们就从背后和侧翼杀出！记住，首要目标是那个术士和领头的三品武者，尽量活捉。其余人，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是！”韩冲领命，眼中战意升腾。
“墨文，押运队伍照常出发，但暗中将真正的‘雪晶糖’换成等重的沙土，表层覆盖少量真货即可。真的糖，走另一条更隐秘的水路。”殷澈继续布置，“告诉李老实和他那个远亲，让他们演得像一点，遇袭时该慌就慌，该跑就跑，保命第一。”
“明白！”
“陈禾，你带几个机灵的，在战斗结束后，第一时间清理战场，收集所有能证明青河帮身份的物证，尤其是那个术士身上的东西。然后，将部分物证和一名重伤的青河帮头目，‘不小心’遗落在附近一个与郑家有生意往来的货栈后门。”
陈禾立刻领悟：“嫁祸郑家？或者至少制造猜疑？”
“不错。冯蛟生性多疑，吃了这么大的亏，又发现‘证据’指向郑家，就算不完全相信，心中也必然留下疙瘩。这联盟，裂痕就会越来越大。”殷澈嘴角微扬，“我们要让他们从内部开始互相撕咬。”
众人领命，各自准备去了。
周淳看着运筹帷幄的殷澈，忍不住叹道：“殿下洞悉人心，善用谋略，分化、震慑、反击、离间，环环相扣。老朽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罩向那些对手。”
殷澈微微摇头：“先生过誉了。不过是迫不得已的自保罢了。他们若不来惹我，我也懒得费这些心思。可既然他们视我为仇寇，欲除之而后快，那我也不会留情。这场斗争，没有退路，只有一方倒下，或者一方彻底臣服。”
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平静却坚定：“而倒下或臣服的，绝不会是我们。”
两日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老鸦坡。
官道寂静，只有早起的虫鸣和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两侧的丘陵树林中，黑影幢幢，青河帮的伏兵已就位。一名干瘦矮小、眼窝深陷的老者，蹲伏在一块大石后，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皮囊中取出几个颜色各异的小瓦罐和符纸，正是“雾鬼”。他身旁，一名脸上带疤的壮汉，是此次行动的头目，三品巅峰修为。
“雾老，时辰快到了。您的‘神仙倒’准备好了吗？”疤脸汉子低声问。
雾鬼桀桀一笑，声音嘶哑：“放心，老夫这迷烟，别说二品武者，就是寻常三品，吸上一口也得瘫上半个时辰。待会看准了，等他们车队全部进入坡底，我就施法催动符烟，保证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好！等拿了这批货，郑爷和冯帮主定有重赏！”疤脸汉子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车轮轱辘和马蹄声。一支车队出现在官道尽头，缓缓驶来。十辆大车，覆盖着油布，前后各有几名骑马的护卫，队伍中间还有人打着哈欠，显得毫无戒备。
“来了！”青河帮众精神一振。
车队缓缓进入老鸦坡狭窄路段。
雾鬼眼中精光一闪，枯瘦的手指迅速在几张符纸上划过，口中念念有词。符纸无风自燃，化作几缕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烟雾，融入他手中瓦罐冒出的淡白色烟雾中。他小心翼翼地将混合后的烟雾，用一股柔和的气流，推向坡下的车队。
烟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带着一股甜腻的花香。
车队前方的护卫吸了几口，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惊呼着从马上栽倒。中间的押车伙计也纷纷软倒。整个车队顿时乱作一团，马匹惊嘶，车辆歪斜。
“动手！”疤脸汉子低吼一声，率先从林中跃出，手中鬼头刀寒光闪闪。三十余名青河帮众呼喝着冲下山坡，扑向看似已无抵抗能力的车队。
然而，就在他们冲至半途，注意力完全被车队吸引时——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从他们身后的林中骤然响起！数十支淬毒弩箭如同索命的毒蜂，激射而至！
“啊！”“有埋伏！”惨叫声顿时响起，冲在最前的七八名青河帮众猝不及防，被弩箭射中背心、后颈，扑倒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不好！中计了！”疤脸汉子大骇，猛地转身。
只见两侧矮丘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排排身着暗色皮甲、面容冷峻的少年，手中的弩箭正对着他们。为首一名中年汉子（韩冲）和一名眼神锐利的少年（林岩），更是直接从高处扑下，刀光如匹练般斩来！
“是陷阱！撤！”疤脸汉子肝胆俱裂，挥刀格开林岩的一击，却被震得手臂发麻，心中惊骇这少年力道之大。他无心恋战，转身就想跑。
“想走？”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赵大牛如同蛮牛般从侧翼冲出，手中持着一面包铁木盾，狠狠撞向另一名试图逃跑的三品头目。那头目被撞得倒飞出去，吐血倒地。
青河帮众顿时大乱，他们腹背受敌，而且埋伏者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弩箭精准，瞬间就倒下了近一半人。
雾鬼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什么迷烟瓦罐了，掏出一张“轻身符”就往自己腿上拍，转身就往林子深处钻。
“抓住那个术士！”韩冲喝道。
林岩身形急闪，如猎豹般追去。他修为虽不如雾鬼，但速度极快，且对地形似乎更熟悉。几个起落，便追到雾鬼身后，一刀斩向其背心。
雾鬼惊叫一声，狼狈躲过，反手打出一团腥臭的绿色粉末。林岩早有防备，屏息闭气，侧身闪开，手中刀势不变，改为横拍，刀背狠狠砸在雾鬼腿弯。
“咔嚓！”雾鬼惨叫倒地。
战斗结束得很快。有心算无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星火卫对上惊慌失措、阵型散乱的青河帮伏兵，结果毫无悬念。三十余名青河帮众，死十二人，重伤被俘八人，余者四散奔逃。
韩冲清点战场，星火卫仅有三人轻伤，无一阵亡。
“迅速打扫战场，按计划行事！”韩冲下令。
陈禾带人上前，快速收集战利品和身份证据，并将重伤昏迷的疤脸汉子，以及几件带有青河帮标记的兵器、一块从雾鬼身上搜出的、刻有奇异符文的木牌，悄悄扔进了数里外一家郑氏参股货栈的后院柴堆旁。
黎明时分，真正的商会车队已安全抵达通州码头。而老鸦坡的官道上，只留下些许打斗痕迹和车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当日下午，青河帮总舵内，气氛压抑得可怕。
冯蛟脸色铁青地看着面前残缺不全的逃回手下，听着他们惊魂未定的描述。
“……埋伏！他们早有埋伏！至少有几十个高手，弩箭狠毒，配合默契，我们完全不是对手！王头领被抓了，雾老也被抓了！货……货车上都是沙土！”
“废物！一群废物！”冯蛟暴怒，一脚将汇报的帮众踹飞，“几十个人，连个车队都拿不下，还被人反埋伏？你们是猪吗？！”
发泄了一通，冯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事太蹊跷了。对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雾鬼的迷烟似乎都没起作用？难道是……
他眼中寒光闪烁，想到了郑怀礼。会不会是郑家故意泄露消息，借刀杀人，或者干脆和四海商会联手做局，想要削弱他青河帮？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冯蛟脸色再变：“什么？在郑家参股的‘福隆货栈’后门发现了王疤脸的刀和雾鬼的符牌？还有兄弟看到昨晚有可疑人影在货栈附近出没？”
“是……是的，帮主。虽然不能确定就是郑家干的，但这也太巧了……”
冯蛟沉默良久，脸色阴晴不定。他和郑怀礼是互相利用，本就没有多少信任。如今出了这种事，损失惨重，还捡到指向郑家的“证据”……
“去，给郑怀礼递个话，”冯蛟最终冷冷开口，“就说行动失败，我们折了人手，还丢了重要人物。问他，是不是走漏了风声？或者……有什么别的解释？”
“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让我们的人都收敛点，最近别再动四海商会的货。先把情况摸清楚再说。还有，派人暗中盯着郑家在码头和漕运上的那几个点……”
“是，帮主！”
冯蛟独自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开始重新评估与郑家合作的风险，也开始对那位神秘的太子，产生了更深的忌惮。
铁拳门退缩，青河帮受挫生疑。郑怀礼精心编织的联合绞杀网，尚未完全张开，便已出现了两道明显的裂痕。而殷澈的反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