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杏花烟雨,皇榜高悬。
经过皇帝亲自把关、考题侧重时务的春闱,终于放榜。贡院外墙下人山人海,喧嚣震天。及第者狂喜高呼,落榜者掩面叹息,人生百态,尽在此处。
东市最繁华的“状元楼”三层雅间,窗户半开,恰好能俯瞰下方新科进士们披红挂彩、骑马游街的盛况。殷澈一身寻常富贵公子打扮,手持折扇,立于窗前,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意气风发或强作镇定的年轻面孔。周淳坐在他身后,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墨文、陈禾侍立一旁。
楼下,锣鼓喧天,仪仗开道。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自然是焦点,但殷澈的目光,却更多地流连在二甲、三甲进士的队伍中。他在寻找,寻找那些在策论中展现出不同寻常见解的名字。
“殿下,这是今科二甲进士名录及部分优秀策论的抄本。”陈禾适时递上一份名单和几卷文稿,“按您吩咐,重点标注了策论中涉及边务、财政、民生实务,且见解独到者。”
殷澈接过,快速浏览。名单上,大部分名字依然与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的确出现了几个相对陌生的名字,出身寒微或地方小族。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韩绍,二甲第十七名,籍贯江州。
他抽出韩绍的策论抄本,题目是《论边储与漕运革新》。开篇并无华丽辞藻,直接点明当前朝廷最大的困境之一:南北用兵,后勤压力巨大,尤以漕运为命脉,然旧有漕运弊端丛生,损耗惊人,已不堪重负。
文章接着条分缕析:从漕粮征收、仓储、运输、交接各个环节,列举数据,指出漏洞。例如,征收环节“淋尖踢斛”等陋规导致实际入库不足;仓储环节鼠雀、霉变损耗高达一成半;运输环节漕丁、漕霸层层盘剥,运粮船“带私货”甚至“卖漕粮”屡禁不止;交接环节仓吏勒索,拖延验收……林林总总,触目惊心。
更难得的是,韩绍并未止于揭露问题,而是提出了数条颇具操作性的改进建议:推行“平米法”、在关键节点设立“转般仓”、改良漕船设计、严查漕运腐败,并建议尝试在部分河段试行“商运辅助”,即雇佣可靠商船承担部分非核心漕运任务,以减轻官方漕船压力,提高效率。
文章最后,韩绍将边储与漕运紧密联系:“边关将士,浴血守土,若腹心漕运不畅,粮饷不继,则军心必摇,关防必危。革新漕运,非仅为省费裕国,实乃固本强兵之要策也!”
通篇下来,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建议务实,虽有些想法略显理想化,但整体眼光和思路,远超寻常纸上谈兵的士子。尤其是将后勤与边防直接挂钩的论断,深合殷澈心意。
“这个韩绍,有点意思。”殷澈放下文稿,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其策论,不仅有数据,有分析,更有解决问题的具体思路,虽然有些地方略显天真,但这份务实和敢言,难得。江州韩氏……似乎并非望族?”
陈禾早已做过调查:“回殿下,江州韩氏确系寒门,祖上最高只出过县令。韩绍之父是县学教谕,家境清贫。韩绍自幼聪颖,得乡绅资助才得以进学,后游学四方,增长见闻。据说其人性格刚直,不喜空谈,在江州时便曾上书州府,建言改革本地税赋积弊,得罪了不少人。此次春闱,其经义文章只得中平,全凭这篇策论脱颖而出。”
“性格刚直,不喜空谈……”殷澈重复着这两个词,看向楼下。游街队伍正经过状元楼前,二甲进士们骑在马上,接受着两旁百姓的欢呼和议论。殷澈的目光很快锁定了一人。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略显清瘦,肤色微黑,眼神沉静,并无太多得志的狂喜,反而带着一种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沉凝。他骑马的姿势有些生硬,显然不太习惯,但腰背挺得笔直。正是韩绍。
似乎感应到楼上的目光,韩绍微微抬头,与殷澈的视线在空中有一瞬的交汇。韩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平静地移开目光,继续前行。
“观其形貌气度,倒不似轻狂之辈。”周淳也注意到了韩绍,捻须道,“只是,刚极易折。其策论中建议,多触及既得利益,若真为官,恐怕步步荆棘。”
“有荆棘,才需要利器去劈开。”殷澈道,“我大殷如今,需要的或许正是这种敢于直面荆棘、又懂得寻找路径的人。陈禾,韩绍落脚何处?日常行止如何?”
“韩绍与另外两名同科举子,合租在城南‘清风巷’的一处小院。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必要应酬,多闭门读书,或与一二知己讨论时政。与其他热衷攀附权贵、四处投递行卷的新科进士,颇为不同。”
“哦?不投行卷?”殷澈微微诧异。新科进士在授官前,大多会将自己的得意文章投递给朝中高官或名士,以求赏识和荐举,称为“行卷”。韩绍此举,要么是自视甚高,要么是性情孤傲,不愿趋炎附势。
“确实未见其有投卷之举。”陈禾肯定道,“倒是前两日,有郑氏旁支的一位官员,遣人送请帖至其住处,邀他赴宴,被他以‘备考殿试,不敢分心’为由婉拒了。”
“连郑家的面子都不给?”殷澈笑了,“看来,这位韩进士,要么是真正的愣头青,要么……是心中有更大的抱负,不愿轻易被某一方招揽。”
他沉吟片刻,道:“继续观察。留意他与哪些人来往,言谈中透露何种志向。殿试在即,看看他殿试策问,又能有何表现。”
“是。”陈禾应下。
殷澈重新将目光投向楼下渐行渐远的游街队伍,心中对这位名叫韩绍的寒门进士,评价又高了几分。在这个世家门阀观念根深蒂固、官场关系盘根错节的年代,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士子,能凭借真才实学杀出重围已属不易,还能保持如此心性,更为难得。
“或许,这是一颗值得拭目以待的种子。”殷澈心道,“只是不知,这颗种子,最终会落在哪片土壤,又能长成怎样的树木。”
他转身离开窗边,对墨文道:“安排一下,过两日,以‘四海商会少东家’好奇新科进士风采的名义,在‘快意楼’设一私宴,低调邀请几位此次策论出色的新科进士,不论出身。名单上,加上这个韩绍。”
墨文一愣:“殿下要亲自见他?”
“不,你去。”殷澈摇头,“我现在不宜直接接触新科进士,太过惹眼。你去,以商人身份,听听这些未来的朝廷栋梁们,对时局、对商业、乃至对四海商会,都有些什么看法。尤其是这个韩绍,他对‘商运辅助漕运’的想法,我很感兴趣。”
“属下明白!”墨文眼中闪过明悟。